夜色已深,凉月出水。林子舟将寝卧之内的东西摔得七七八八,心头却仍如火灼般难受,太阳穴不停地鼓掌刺痛,银镜支离破碎地洒在地面,镜面反射着一张张撕裂的脸。
他脸色苍白的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自己”,那张相似的面孔诡异而又扭曲,染血而玩味。
生气有什么用?“自己”说,人家本来就不是你的血肉之亲,连你爸妈都不管你,你指望一个外人?这么蠢,活该没有人全心待你!
林子舟紧闭双眼,不想看见他,可那声音却阴魂不散地在耳边萦绕,每个字都在不停地放大、重复,像是要扒开他的皮囊,刻进他的灵魂里,让他轮回转世都不得安生。
愤怒油然而生,他怨恨地盯着那幻影,明明他就知道那是幻影,为什么就是忘不了,抹不开?
“滚!”
他大声咆哮,将手边能拿的东西都扔了出去,几乎全部砸进了幻影的身体里,却无济于事。他转个方向,那幻影又出现在面前,他恨极了,目光倏地落在了旁边的灯烛上。
想杀我?你做得到吗?来啊,我就站在这里,过来杀我。
曙光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个时辰,陈东听着屋内的打砸声,脚下如有芒刺站不住,来回彳亍,“主子,您不进去看看吗?”
曙光默不作声,他看着那扇门一动不动。
陈东忍不住道:“主子,您别跟小主子置气,小主子也知错了……昨天傍晚还亲自下厨,连作画都顾不上了,皆因昨夜您没回来,他心里不爽快,早起时还曾问过您,您何必跟个孩子生气呢?”
“不是这个问题。” 曙光看他一眼,“子舟不对劲。”
“啊?”陈东微怔。
等了片刻,直等到一片沉默,陈东看着曙光那快要压不住焦躁的表情,耳边却又听到了屋内的摔东西声。
曙光却仍是若无其事,他紧皱眉头,隔着门扉也能听见内中的喘息与难过,回忆起他从那破庙醒来后的事情。
一个被砸得头破血流的人突然醒来,眼中猛然爆发出来的却不是得以生还的庆幸,而是彻骨冰冷的恨意。
他在恨什么,才会变得这么偏执?
曙光突然想问问他以前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伸手按在门上,仍旧试图用最温和的态度顾全他的无言以对。
良久,陈东叫道:“不好,走水了!”
曙光回神,才看见了门内的烟雾,豁然变色,猛地推开门,“子舟你……”
“小心!”
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曙光与陈东猝然僵住,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林子舟举着洗脸盆,亦是瞠目结舌,怔怔看着曙光阴沉下去的脸,那太阳穴都微微凸起,筋络虬结,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在灭火,”他尴尬地站在一团狼藉之中,先前的焦躁变成了尴尬,手指指着门边湿淋淋的帘子,讷讷道,“……不是故意的。”
草。
他此生都没这么尴尬过,简直可以脚趾抠出一座皇宫!
他看着曙光,想要继续解释,又念起方才的训斥,板着脸不肯出声。
陈东担心曙光再次发怒,忙上前把洗脸盆接了过去,打圆场道:“意外,都是意外,”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怀疑林子舟是故意为之,“小主子,我看这房间暂时不能住人,今晚就去住书房吧?”
林子舟收到陈东的眼色,却没动,不知为何,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
良久。
曙光深吸口气,抓着他的手,“天色已晚,还要在这里待着,明天是不打算去户部点卯,你以为谷阳之事会这么简单结束?”
林子舟捏着腰间的玉佩,被牵着走了两步,强行定在原地,红着眼道:“我自己可以走。”
“……”曙光无奈地叹口气,忽然弯腰平视他的眼,认真道:“以后不吼你了,行不行?只是今后,不可再自作主张,别让哥担心。”
林子舟眨了下眼睛,微微点头,却又突然回头看看那烧了一半的垂帘,目光微闪。
“也不是不行。”
……
林子舟自入户部,划水的时间远比干正事的时间少,一夜过去,曙光送林子舟去户部点了卯,看人心情似乎好转,这才离开。
林子舟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身照旧去那楼中,同小太监们打了招呼,呆坐片刻,没多久又觉得无聊,忽然想起了天禄阁应该已经开阁。
他身为天禄阁监修,本就有责任去喝茶天禄阁文墨典籍等是否完整,光明正大便向着翰林院方向走去,过了翰林院,便是天禄阁。
天禄阁距离收纳轻点并不远,林子舟到时,天禄阁外的广场上正晒着满院书籍。尚有许多字画在楼中珍藏,各吏进进出出,他进去吻了吻,阁主就在楼中。
“林大人!”
他脚步微顿,回头看去,一个气势饱满,身着紫红大袍却不似官服的中年男人站在不远,风一吹,衣一扬,林子舟竟然在这男人身上看见了老皇帝的影子。中年男人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见林子舟回头,这中年男人立刻笑开,整张脸都挤在一处,“可是天禄阁监修林子舟林大人?”
林子舟端详他两秒,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正是,这位大人是?”
“本官便是天禄阁主,贾宇,字愚贤,”贾宇眼冒精光,亲切地执起林子舟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本官早就盼着林大人驾临天禄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小林大人果如传说中风华正茂,仪表堂堂,年纪轻轻便如此有作为,为了大周增光添彩,简在圣心,实在叫本官艳羡不已啊!”
上来便是一顿猛夸,林子舟似笑非笑,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这贾大人就跟那些公司破产了,试图通过他给父母打招呼的暴发户一个样,口才有余,却过于谄媚,社交距离过于唐突了。
林子舟温和道:“原来是阁主,阁主老当益壮,精神矍铄,下官也早有耳闻,的确是闻名不如见面,令人大开眼界。”
贾宇顿了一下,笑道:“客气了。”
他才不惑出头,还称不上老当益壮。
林子舟抿唇笑了一下,微露赧然,“下官任职天禄阁监修已有时日,只因前些日子公务繁忙,无暇他顾,今日方才抽出时间来拜访大人,还望大人莫怪。”他看看左右两侧的长道,往内可见数字不清的字画珍宝,目光一闪,“听闻天禄阁藏有天下名画,其间更有阁主大作,下官久闻,慕名而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贾宇气定神闲,虽然捉摸不准他是来干什么的,但仍旧热情,甚至有些得意。
“小林大人说笑了,足下现在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他转身引路,“小林大人若是要看画,今后直接过来便是,说这些话就见外了。本官平生最喜结交爱画之人,画乃灵之寄托,虽无字,却能留情,小林大人在三清殿的壁画本官亦去看过,真可谓为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令人叹服。小林大人请,这就是我们天禄阁的画阁。”
天禄阁的画阁就在第一层,这一层便如户部卷宗楼,皆要防着火患,就连阁中的灯笼里放着的都是罕见的夜明珠,多将窗户大开,以泄天光。
林子舟颔首。
贾宇边走边道:“小林大人是少年英才,前些日子的事情本官也听说了。唉,对了,”他回头微笑,“小林大人可知道我们天禄阁有几位监修?”
“听闻有三位。”林子舟道。
“确实,另两位王监修、郑监修还未入宫,天禄阁素来闲暇无事,陛下开了特例,我们只要保证天禄阁内运转正常,每日点卯之后,若是无事可做,自便也可。”
天禄阁并不隶属朝堂权力机构,林子舟对其随性作风早有耳闻。进入画阁,看见满室画册,两侧摆着十几个画缸,画缸也塞得慢慢的,书架上也堆积了不同的卷轴、木刻,还有很多罕见的石画、叶画,林子舟微露惊讶。
“这么多?”
“这哪算多,”贾宇带着他直往内走,这才是外面的次品画,还有上品、佳品都在里面,“说起来,大人可有什么画愿入画阁?”
既成了天禄阁监修,林子舟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笑道:“虽有这个打算,只怕天禄阁不收。”
“唉!”贾宇回头,神色肃然,“小林大人的话可是陛下都认可了的,天禄阁只怕小林大人不肯赏脸,岂有不收之理?小林大人,你这话可是折煞了。”
林子舟茫然地看着他,“是吗?”
贾宇脸色稍霁,“当然。”
“那好吧,”林子舟似乎松了口气,“那且等我准备准备,既要入天禄阁,还要过阁主的眼,自然不能马虎了之。”
两人继续往内,直至最后,见到佳品,数量也不过几百了。他跟着贾宇转了片刻,视线忽地一顿,落在了角落上的一幅挂画上。
“这画……是阁主的杰作?”
那是一幅山水写意,层峦叠翠,烟波浩渺,白练横空之下,一座道观耸立。林子舟眯了下眼,看着留名“愚贤先生”的画,嘴角微扬,“画得好。”
贾宇转头去看那画,表情却微微一僵,淡淡道:“早年之作,算不上佳品,小林大人见笑了,我们去里面看吧。”
林子舟并未强求,跟着他又转了一圈,而后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天禄阁。
那幅画,林子舟若是没有看错,似乎……还没画完?那左下角的留白过于大了些,并未波涛水纹,反而像是故意留下欲添些什么,只是没来得及……
他记得范质给自己作的画,他将林府门前的两棵桂花树也画了进去,露根法,但树根却另画得遒劲些,鹿角枝繁密之间必有一枝独秀,笔意连续,与那画上一模一样。
其余细节相似处更是不在少数,林子舟不信两个人的画能够相似到这个地步,就算曾经有过面见,乃至师徒缘分,也不至于如此神似。
那是范质的画。
“小林大人请留步。”
林子舟停住,回头。
周历站在宫道旁,“东宫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