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来到东宫，林子舟已经不打算面带笑容了。
他坐在堂下，饮着半杯暖茶，茶香缭绕，茶水却带着微微苦涩，他吃不下，喝了两口权当醒神。
“子舟。”
许听风来了。
林子舟起身行礼，站在原地看他，“太子殿下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许听风还穿着太子服饰，这几日为了扫清洛邑的江湖人士，他与禁军都未曾闲着，见到林子舟时尚且有些风尘仆仆，好似刚出了远门，身上还带着赶路的热气，匆匆喝了半杯水道：“这几日身体可好了？孤一早听说你回了户部，就想去探望探望你，另有一件正事待办，只是政务繁忙，没柰何，只能让周历请你走一趟了。”
林子舟被他按下肩膀，会意落座，复又拿起茶杯，浅浅一品，胸口才舒服了些。
“太子有心了，下官本也没有受什么伤，不过是受到一些惊吓而已。不知太子殿下找下官有何要事？”
“真的没事？”许听风看着他，面带担忧，“但怎么脸色还这么差？太医说你体内郁结，心有不畅，若有何难处，不妨说予孤听。”
差吗？林子舟伸手摸了下脸，还行，温温暖暖的有温度，还活着呢，怎么算差？
林子舟笑起来，“太子殿下多虑了，先前子舟心里却有不忿，但如今听闻罪者已罚，又有太子殿下因我受训，在下岂敢不忿。”
这话听起来就极不忿，许听风叹了口气，“其实这次找你来，也是为了这事。”
林子舟挑眉，“哦？”
许听风暂未出声，他黯然垂眸，沉吟片刻，而后为难地拿起案上一份奏折，走向林子舟，“还是谷阳之事……你看看吧。”
谷阳是盐邑，虽然过了一年前朝廷已经不大管理此地，但这并不意味着朝廷就真正放弃了这块地方。头先便是有人传言谷阳似有人在活动，户部才会让林子舟去卫王府打探虚实，此事必然也是天子所允，否则其后天子也不会申斥秦越。
这事并没有过去，谣言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林子舟坠楼一事越发引人注目。近来禁军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跳消息，听闻有不少自幽州、兰州、奎禺、舒城等地的流民被山贼追打，正向谷阳迁徙。
谷阳被称为鬼邑，然而当人活不下去了，就算是地狱里有块安生地，他们也会想爬去看一看。
这事原本挺正常，只是牵上洛邑，还是有人不放心。再有那幽州又出了个“幽州王”，开春后闹了两场事，户部在幽州那边收不上税，已经派人去幽州等地，如今就剩谷阳。
谷阳到底盘踞了多少山贼流寇？这些流寇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谷阳毕竟是秦越的封地，虽然满朝文武都知道那块地方是个什么情况，但秦越难道就真的能够袖手旁观吗？
卫王不是说没有户籍册吗？那就让人现去核对不就可以了？
开春了，户部正忙，员外郎本就应该帮忙。林子舟不是跟秦越已经撕破脸了吗？这件事交到他手上，他一定会尽心尽力，不是吗？
林子舟盯了奏折半晌，嘴角微扬，“户部既管户籍税收，谷阳添了人，自然就该好好审查，尚书大人秉公职守，下官佩服。”
许听风将此事交给他，林子舟也很佩服。
许听风看他答得这么爽快，微眯起眼，“谷阳如今情况不明，若有流民作乱，毕竟危险。孤本不想让你去主持此事，子舟，你若不愿，孤可以换人。”
“不，”林子舟抬起头，“……太子为我受斥，如今既委以重任，下官一定倾尽全力，为殿下赴汤蹈火。”
“言重了，”许听风叹道，“上次的画，孤还甚是抱歉。这次你去谷阳，孤会让周历随身保护，你可以回去拟定名单，可以再挑选两个人，你经验尚浅，还需有人协助。”
“殿下这才是言重了。”林子舟站起起来，对着许听风恭恭敬敬一行礼，舒了口气，道：“那是殿下的损失，不是我的。不过……殿下要答应我，要是这件事办成了，殿下要再给我一个机会以完此债，说实话，上次殿下穿的衣服不甚好看，今日这身倒也不错。”
许听风怔了下，见林子舟眨眼期待，“好不好啊？”
他心下一动，蓦地想起那日林子舟在红楼一番美人言论，心里浮起一股古怪的感觉，“好啊，下回你要画什么都可以。”
“还有一个人，太子殿下，如果方便的话，请把这个人也借我用一用如何？”
……
许听风将此事交给他，却又派了周历随身“保护”，这折子收得快，林子舟挑人也挑得快，直接去了知事堂，把折子丢给了王卓。
王卓目瞪口呆，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而林子舟人已经不见了。等他看清楚那折子上写的是什么事之后，几乎两眼一黑，一口老血堵在喉口将喷不喷，憋得自己脸色涨红。
去谷阳查户口？盐邑谷阳？秦越的地盘？！
王卓早就发现林子舟有作死的习惯，但他没想到这人作死作得这么彻底！
而更彻底的是，林子舟转头就将名单报给了赵源，而赵源竟然同意了，他不仅同意了，而且还要同行！同行？！
“大人！大人，这不妥，下官觉得这件事恐怕还需要从长计议。那谷阳究竟是什么情况一概未知，去后会有什么结果？我们是否需要提前准备有些手段？即便有户部左侍郎帮忙，可办事的毕竟是咱们，是不是还需要另挑些人手？大人，您不如去劝劝太子殿下……”
一下朝，王卓就赶紧找上林子舟苦口婆心，恨不能将肺腑挖出来摊在他面前，好让他看看自己那满肺的无奈。
他还年轻，他不想作死。
“王大哥，放心，”林子舟按按他的肩，“我既然要带你过去，那就有把握将你带回来，何况这次也不止咱们文官过去，还有禁军一同过去收缴山匪流寇，怕什么？”
王卓脸色越发苦了，“那岂不是更加危险了？！”
林子舟一噎，心想不对，“难道不是我们自己过去更危险？”
王卓都快哭了，“我们可以不去啊！”
“……”林子舟被他那挤眉弄眼的样子逗乐了，心情稍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王大哥，别傻了，这事既然落到我的手上，总得有人跟着我去。今日我不叫你，明日也有人叫你的。”
他要去外值，必然要带信任之人。而纵观户部上下，林子舟除了跟那几个小太监熟悉一点之外，有所接触的不过只有王卓一个。
他不带王卓才奇怪。
至于赵源会跟过来……就着实有些出乎意料了。
王卓愣了一下，嘴唇微动，苦涩道：“谷阳，卫王封地，大人可有想过，我们去了会有什么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林子舟又不是傻子，“不是查到什么，我们立功；就是差事办砸了，要不什么都没查出，我们有过。”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王卓连苦笑的心情都没了，沉重道：“您知道还接下？”
“当然要接，”皇宫大门就在眼前，林子舟已经看见了曙光就在门口等候，他笑了一下，“王大哥，这折子是户部尚书送去东宫，东宫再交给我……”
他侧头看着王卓，嘴角一扬，“升官发财要不要？”
经由户部，再入东宫，则必然过了老皇帝的眼。
许听风前脚重用曙光排查洛邑，后脚便起用自己调查谷阳，可见那些弹劾、红楼一会、跳楼威胁之举已令许听风心生动容。
秦越要他做谷阳清吏司主事，而林子舟需要接机上位为自己博取更多的筹码，闵氏必乃豺狼，虎口喷张，只等什么时候反咬他一口。东宫那位虽然虚伪，起码表面还维持着体面，选择谁来强大自己显而易见。
既然许听风有意利用他，那他让他利用一次又有何妨？拉拢东宫对他来说只有好处。
许听风显然是对付闵氏之后要针对秦越了，所以才将这件案子交给他，他若不接住这橄榄枝，难道还等人夜里递刀白日送毒吗？
同样的，他若拒绝这个橄榄枝，则凭着林子舟三番四次折腾才折腾来一个机会让东宫心动的过程来看，许听风的疑心跟戒备高得吓人，定然会觉得他先前所作所为都是另有所图……
那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这么简单的道理，林子舟懂，王卓深谙为臣之道，稍一提点，也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这是皇命，也是储君之命，做得好，无异于同时搭上天子与东宫两艘大船。即便做得不好，那也无妨，流民山匪肆虐，什么意外没有？
这趟主要的目的不是去干什么户籍核查，而是去搞事情，查看谷阳是不是真的再无用处！
王卓心下狂跳。
林子舟再问他，“升官发财的捷径，走不走？”
王卓咬咬牙，“走！”
搞定王卓之后，还有个人需要提出来，这个人不在别处，就在那刑部大牢。
林子舟拿着太子手谕，去刑部提走一个犯人并不难，不过片刻，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就被抬了出来，身上黏稠的血色与污浊混淆在一起，简直像是个血葫芦随便裹了一层破布。
“他还活着吗？” 林子舟眼皮轻跳。
曙光蹲下身看了看，“活着，不过出气多进气少了。你把他提出来干什么？”曙光更为惊讶的是，“东宫竟然允许你提他出来？”
血葫芦好像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声，或者是在阴冷潮湿的牢房中待了好几日，终于看见了天光，轻轻抽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逆光处看见了一个俊秀挺拔的青年。
他听那青年道：“因为他只是替罪羊，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