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的老板姓周，具体的名已经没了，早年红楼只是个小小的酒馆，周老板只是酒馆的一个小伙计。
后来酒馆老板欠了债，前老板带着家人跑路，他被讨债的人打得不成人形，一如今日，他气不过、想不通，明明跟自己没有关系，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去承受那些痛苦？
他死死咬牙熬了过来，辛辛苦苦将被搬空的酒楼重新开张，靠着在青楼巴结富家公子，给他们舔脚陪他们逗趣，终于将酒楼一步步做到整个洛邑独此一家，成为皇亲国戚都要光顾的地方。
周老板知道这洛邑的水深，知道这一行待不长，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什么时候就将酒楼转让出去，然后带着妻儿回老家，做点本本分分的小生意。
但是现在，都毁了。
他的妻在牢中被羞辱至死，爱儿受不住刑罚，每日每夜痛苦哀嚎，是他看不过去，趁夜亲手捂死了他……
“怎么样了？”
周老板怔怔地看着房顶，任由下人帮他擦洗上药，眼珠慢慢移动，定在了门口。林子舟打着哈欠，身上官服已经放下，请来的老大夫低头正跟他说些什么，林子舟点头，看向陈南，“跟大夫出去抓药吧，多抓点，再雇一辆上好的马车。”
府里的丫鬟手脚粗实，像是还未经过调教，不大会伺候人，周老板虽然是商人，但红楼的侍女却个个身娇体软，伺候人时如香风拂过，头发丝都不会给他扯下半根，他常觉得皇亲国戚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而今伤口被扯得有些痛，他竟也不觉得难受，比起那牢房里猩红的鞭子落下时的痛，这点痛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昏昏沉沉地看了一会儿，林子舟走到面前，对新来的侍女说：“可以了，衣服换上后把药拿过来给他喝，要是喝不下就灌。”
丫头安安静静地点头，像个哑巴，即刻又退身出去。
曙光换了衣服进来，身高健硕，沉稳干练，眉角的刀疤在烛光旁显得十分突出，有些锋冷。不过林子舟一出声，这点冷意就被化消了。
“哥，他的右臂好像恢复不了，”林子舟他对自己的手最为看重，将心比心，很难不于心不忍，“以后吃饭不大方便吧？”
“能留条命就不错了，”曙光低头一看，“人醒了，还没恢复意识？”
林子舟俯身探看，手指在他眼前挥了挥，没见到眼珠子动弹，古怪道：“他不会被打傻了吧？”
曙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老板，那双眼睛好像能够将他穿透，淡淡道：“那也不奇怪。”
林子舟腰打直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既不能放着不管，又不能带去谷阳……留在洛邑也不安全，他有什么亲人朋友吗？”
“他要是有亲人朋友，还至于被困在刑部生不如死？”商人重利，就是有发妻爱子，出了这事不是一起死就是早就跑了，曙光知道他是前者，过了半晌才道：“我听说他在洛邑有些别院，虽然现在被查封了，不如还是将人送过去……”
“我去谷阳。”
两人一默，林子舟诧异地看向周老板，“你醒着啊？”
“我去谷阳。”周老板沙哑道。
林子舟挑眉，不禁好笑，“你听清楚我们说的是哪儿？谷阳，瘟疫之地，知道我们去谷阳干什么吗就说要去？这路途遥远，路上说不定还会遇到流民匪寇，你这身体，走得到那儿？”
他面带讥讽，说话可半点都不客气，简直跟在红楼外是两个人。但周老板却笑了，这讽刺的话语听在他耳中竟无比悦耳。
“我去谷阳，”他恨恨咬牙，“留在这里，我会死。”
……
出发的时间已经定好，曙光请命挑选禁军跟随，东宫允了。
林子舟第二日去户部递了条陈，让王卓好生收拾，自己去选了些谷阳往年可见的案卷，出来前遇见了赵源。
赵源仍是那派和煦老实的派头，仿佛没有脾气一般杵在门口，只是出现得太过无声无息，林子舟尽管已经见过大风大浪，还是感到几分无语。
“左侍郎大人，您每次出现都没有声音的吗？”他无奈问。
赵源看看他手上的卷宗，“大人去的虽是谷阳，但谷阳历年贫瘠，看这些其实并无大用，本官有个小小的建议，不知大人可愿听否？”
提建议？
这么好心？
林子舟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日光从斜侧方将他的影子拉长，叫他半张脸都藏掖在阴影中，有些晦暗与明媚交错的错觉。
这样的赵源，让林子舟忍不住想起了曙光给他的情报，那张写满了赵源高门衰弱前半生的纸。好似没有什么特别，但又好像太过普通，反倒有些特别。
林子舟看了两秒，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不过我想三年前的户籍册应该要带上，说不定有个孤魂野鬼冒出来重登籍册呢？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吗？”
“你来，”赵源走进去，轻车熟路地从户、税两边各抽出两本厚册子，随手翻看着，“流民冲关，必生是非；八方来客，必起混乱。谷阳乃是盐邑，盐户充足，世代富贵，现如今虽是空城一座，但地方却不小，我们去谷阳办事，单单看谷阳的名册怕是不够，还需将他临近之城镇户册带上。”
他将两本厚册递给林子舟，“当初谷阳盐引遭到疯抢，低买高卖者不在少数，其邻幽州便得了不少便宜。”
上头一本幽州极厚的幽州户策数目统计，细至村郭，并无详名，却每一页都画了小片地图，将各姓氏村落都记下了。而下一本便是幽州前些年的旧税收。
林子舟不解其意，赵源却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他习惯性地笼着袖子，冲林子舟微微点头，“天日见热，小林大人，一路上可带些稍薄些、轻便行走的衣服才好。”
他这一手好似真真是个体恤下属的长辈，林子舟记住了。
他满心思考着赵源为宁盼山做事，此次处罚必然带了些其他任务，说不定就是针对自己的，他该如何应付云云，然而一出皇宫，就被告知了一个惊天噩耗。
秦越嬉皮笑脸地站在林府大门前，说：“谷阳毕竟是本王的地盘，本王都还没有去看过，这次正好一起。”
咔的一声，林子舟面无表情掰下了一截低垂的桂树枝，语气凉飕飕道：“你看我信吗？”
“信不信在你，小林大人，本王特地来此，可不是来当传话使的。”
秦越走下台阶，背着手，将他手里那枝桂树丫取过。这时节并非桂花盛开的时候，林子舟微微抬起下巴，却好像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他看到秦越勾唇笑了一笑，“我是来警告你的。”
笑得真特么好看。
林子舟眼神飘了一下，“……哦？”
“听好了，”秦越突然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他生得高大，低头下来，简直要遮住林子舟全部的光亮，“不要离我太远。”
林子舟还没明白过来，身体突然被一股力道猛拽，整个人往后倒去。
“用不着阁下担心，我的弟弟，我自己会保护。”
林子舟一怔，仰起头，脖颈拉出颀长的弧度，无辜地眨了下眼睛，“哥啊。”
曙光身边还跟着陈东陈南，那指虎的铁鳞片跟着手指卷曲，将林子舟拉到身后，冷冷盯着秦越，“王爷请回。”
秦越含笑接道：“话不要说得太早，林百户，这出门在外可不比京都洛邑，大家彼此小心谨慎，路上也会少去很多麻烦。”
“林某以为，王爷若是肯安心待在洛邑，或者这条路会比任何时候都安全。”曙光丝毫不给他面子。
“谷阳是本王的食邑之地，既闻流民汇集，本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倘使流民闹事，林百户久未上战场，怕是力有未逮，”秦越抱手从旁走过，肩膀擦过桂树枝，语带讥讽，“本王不去，林百户当真可以应对自如？今时不同往日了，世子殿下。”
曙光不以为意，“阁下顾好自己便可。”
林子舟的目光跟着他走了一段，秦越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回头冲他眨了下眼睛，林子舟心跳一麻，收回目光，盯着脚面不语。
出发的那日，林府外停了两辆马车，曙光带着三百禁军，董毕亲自来送。
“这一路必不太平，我给你多拨了两百人，抵达谷阳之后，若是乱象不加控制，可遣人至南镛城求助，”他压低声音提醒，“南镛将领林雄当年受过东宫恩惠，小林大人带着东宫令牌，只要周历带令牌前去，南镛与东宫关系颇为亲近，他一定会出兵相助。”
谷阳已经在四城开外，一去起码需要半个月，林子舟还带了个病号，速度必然更慢。
曙光爽朗一笑，“董兄放心，我这人虽然练了几分功夫，但还不至于妄自尊大，该求救的时候还是会求救，该逃跑的时候是会逃跑的。”
董毕他在禁中多年，除了曙光还真没人敢跟他这般玩笑，听完却不生气，“你这小子，我还要去禁中值守，就不送你了，一路顺风。此次若能凯旋……八校尉的位置，给你留着。”
而这三百人，就将归于他的麾下亲信，这是董毕给予他的器重，也是给他的挑战。
董毕事务繁忙，不能久留，林子舟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了看，“统领大人，难得我们出趟外值，要不要给您带点土特产回来？”
曙光翻身上马，“带什么？小鬼吗？”
“哥，”林子舟撑着下巴叹息，“弟弟这是在给你拉拢上司好感呢，你拆我的台干什么？伤心，太伤心了。”
曙光哭笑不得，董毕瞧这二人大大方方的，也不由得一乐。
这话放在其他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带着几分微妙，但偏偏这两个兄弟身上坦坦荡荡，反倒让人觉得自然而然，一点没有令人尴尬。
董毕笑道：“小林大人若能平安归来，为我大周立功，便是最好的拉拢了。董某祝两位马到功成，一路顺风！”
林子舟莞尔，“定然如此。”
半刻钟后，三百禁军离开了洛邑城墙，于城外接到了拎着个灰步包袱、穿得有些寒酸的王卓。
王卓身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范质，一个……是那天在南方酒肆见到的男人。
而秦越带着肖安子、顾冢正骑马似笑非笑地站在不远处官道上，宛若守株待兔，将说好了一个时辰后出发却预备放他鸽子的林家兄弟堵得严严实实。
秦越：“早啊，小诗书。”
林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