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要去谷阳，我来送你一程。”
天色尚早，范质还穿着官袍，科举刚过，国子监迎来一段太平日子。还有一个赵源未到，林子舟正好趁这段时间跟他唠唠。
“我看见那画了，”林子舟说，“你是不是没画完？”
范质害羞地笑了笑，“你看出来了啊？那画，我的确没有画完，原本只是给他看一看，后来……嗐，我也不是没有试过将完整的画拿出去，可没有人信啊，他们都说那留白很好……我画蛇添足了。”
什么没有人信？但凡是个识画之人就能辨出先后，那老头真这么牛批为什么不画完？还不是因为他不敢画完？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不懂？
林子舟一脸震惊，活像见了鬼，“那留白那么大算什么好？整幅画都很圆满却偏偏在角落缺了巴掌大一块？你画的又不是抽象派！”林子舟这下彻底明白了，“我看他们不是看不明白，是觉得人家位高权重不好欺负吧？”
范质讪讪，换而言之，不就是要因为他好欺负么？
林大少身为一个狗咬他一口，他势必会拔了狗牙的富家少爷，不是很明白这种范质的云淡风轻与隐忍不发，要是他，这么大的把柄在手里，早两个月就能闹得那混蛋身败名裂了好吧？
难不成……
林子舟心下一动，“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可再一想又不对，“他既然有你的把柄，怎么不提早解决了你？”
那阁主还把画挂在墙上，虽然不甚明显，但也很招眼了。
林子舟心下狐疑，看他的目光越发不对劲，末了，将范质支支吾吾，“也不算是把柄，就是，就是……我想留在洛邑，出身上有些……有些不方便……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范质不想让他担心，“你安心地去吧。”
“……”安心个屁！林子舟无语道：“你打算怎么办？”
范质想了想，说：“洛邑两个月后有个诗画雅集，礼部督办，也是传诗递墨的时候，到时洛邑的读书人皆能参与。”他见林子舟还是有些不高兴，忙又道：“若是你能在两个月内凯旋而归，到时，我还要请你帮忙。”
林子舟一点就透，“你想当众拆穿他的真面目？”
“是，”入夏时，国子监的学生也热闹起来，什么猴子跳蚤都会站起来撒泼，范质目光炯炯有神，握住他的手，“这两个月我也需要准备一番，左右我被骂了不是一天两天，不介意这一时片刻。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所以我有恃无恐，倒是你，这一路很危险。”
“我这一路哪一步不危险？”林子舟嘲讽地看了眼远处说话的秦越，“对了，需要我给你带什么土特产吗？”
范质默了一秒，小心翼翼问：“谷阳……有什么土特产？”
林子舟饶有深意道：“盐？”
范质眨眨眼，林子舟也眨了眨眼，范质吃惊地捂住嘴，恍然大悟，林子舟狡黠一笑。
“你俩，”折扇啪得隔开两人，顺便打开了两人交握的手，一个高大的身影插进来，没好气道，“在打什么哑谜呢？马上就要点卯了，你那国子监这么好待的？”
范质尴尬地把人往后拽，扯了折扇瞪那人一眼，“没你的事，那什么……我这不就要走了嘛。”
林子舟挑眉，看着面前眨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微微仰头往他后面看，果不其然，秦越跟曙光又对上了，他撇了下嘴，“行了，我们还要等赵源赵大人，你快去国子监当值吧，”至于这个男人，林子舟翻个白眼，“还有，管好你家的猪。”
说完转身就走。
公梁不缺握紧了扇子，阴测测地笑了，“这小子有点欠揍你知道吗？”
范质憋笑，拉着他往城里去，边走边道：“他比我还小一岁呢，你干嘛跟他计较？而且谁让你起先招惹他的？”
“废话，你都把我的家传宝给他当垫脚石了？我不能看看他是个什么德行？”
“人家德行比你好多了。”
公梁不缺叫起来，“你偏心！我哪里德行不好了？你说清楚，不说清楚今天晚上别想吃饭！”
两人吵吵闹闹地走了，林子舟回头看看范质那眉开眼笑的小样儿，眼神古怪，“现在倒挺活泼。”
王卓抹着头汗上来，“小林大人，赵源赵大人还没来，我们要不要派个人去赵府看一看？”
“他是左侍郎，在户部多年，规矩比我们都懂，”林子舟不以为意，“别管他，他要来自然会来，你呢，东西都准备好了？”
王卓背着个包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四蹄圆嘴瘦得没几两肉还带着几分滑稽，还被旁边禁军的高头大马吓得瑟瑟发抖的畜生，说：“准备好了！”
林子舟盯着那匹驴子看了又看，深吸口气，指着后面一辆马车，“看好了，那是你的马车，让人把你那小毛驴给我迁回去拉磨，你也不怕被人追杀时摔断腿？”
王卓：“……”
林子舟走向那树下，秦越靠着树干跟曙光不相上下，他那臭不要脸的脾气显然比曙光世家出生更占便宜，曙光脸色铁青他还能嬉皮笑脸，“小林大人今日起了个大早，看起来倒是很精神。”
“过奖，毕竟重责大任在身，本官岂敢懈怠？”林子舟瞥了眼左右禁军，“怎么，卫王殿下就只带了两个贴身护法，没别的人了？”
“三百禁军护佑，本王还需要带什么人，难道林百户对自己的领兵能力不自信？”秦越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曙光的机会。
曙光冷笑，“不劳费心，这一路纵然不会一帆风顺，也不会伤及卫王分毫。王爷若是害怕，可以打道回府，下官不送。”
秦越笑，“这却不必，林百户都不怕，本王有什么可怕的？”
林子舟啧啧两声，似笑非笑道：“王爷是要回自己的食邑封地，自然不会有危险，说不定到时候我们还得仰仗卫王殿下尽一尽地主之谊，是不是？”
秦越挑眉，“本王也未回过洛邑，如何尽地主之谊？”
林子舟冷笑，“阎王当道，百鬼夜行，阁下振臂高呼，还怕没有鬼怪帮忙？”
秦越眯起了眼。
时间一晃而过，一个多时辰后，赵源终于姗姗来迟，蟹青色马车在众人不耐烦的目光中慢慢出现，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东宫周历。
赵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撩开车帘，笑了笑，“诸位都在了啊？抱歉抱歉，在下离开前去同尚书大人道了个别，耽误了些许时间，烦劳各位久等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要一路同行，众人虽然心下不悦，但到底没好意思表露出来。
“任重而道远，尚书大人视赵大人为子侄，担心也是应该的，”林子舟对周历颔首，“周侍卫来得也刚刚好，趁着天气凉快，我们就不耽搁了，走吧。”
赵源微微一笑，和和气气道：“林大人说的是。”
周历策马来到林子舟的马车旁，众人收整上路，三辆马车在禁军护守中渐渐离开了洛邑，城门上的禁军望着冗长的队伍消失在眼前，方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林间啾啾鸟啼此起彼伏，春风澹澹，日光刮下树根的影子渐渐凝成一点。
禁军在茶摊喝了水，看看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待巡逻走过，放下银子离开。从朱雀大道拐进坊间，过占春道、珞狮口街，再穿过穹离巷，禁军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条穷巷，巷子里席地坐着个漆黑如墨的男人，男人已经等候多时，看见禁军时并不意外，“他们走了？”
禁军点头，目光在男人烧毁的半张脸上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不明显的嫌恶，道：“大公子，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了，不过您确定要这么做吗？相爷……”
“爹就是胆儿太小了，”男人走出来，阴鸷的眼睛好似连阳光也照不进去，看得禁军一阵头麻，“这件事我自己处理，没你的事，管好你自己的嘴，要是被我爹知道……”
禁军讪笑，“大公子说笑了，收人钱财为人消灾，小的只是给大公子传了个话而已，有什么值得宣扬的？”
他敛下笑容，心下却是不屑。
曾经再高高在上的四品将领，如今却已经是逃犯，还摆这不切实际的架子，要不是看在闵谷山的面子上，谁愿意在这里跟个丑鬼面对面？
闵瑭阴笑，转身离开，走路时，脚步略有些跛，脚印深浅不一。禁军眯着眼睛目送，末了轻轻一嗤，吐了口唾沫。
“什么玩意。”
……
自洛邑入谷阳，中间需经南镛。南镛林雄上次带人支援东明，事后并未入京领赏，而是直接回了南镛，因此林子舟跟秦越其实与他都未曾再见过面。
三日之后，众人抵达南镛，南镛太守亲自前来迎接，将军林雄却不见踪影。
“看来我们不是很受欢迎。”秦越调侃道。
林子舟靠在车窗处白他一眼，“他是不欢迎你，不代表不欢迎我们。”
林雄跟东宫交好的事情不是秘密，就连董毕都知道这件事，上次秦越路过南镛跟太守吃了几杯酒，转头林雄就给洛邑递了折子。
那一折子说来告密，也可说是弹劾，但之后就没有动静。不像林子舟，一封又一封地往东宫递折子，那才是弹劾的架势——不达目的不罢休。
“王爷！王爷您终于来了，还有诸位大人，”南镛太守喜笑颜开地迎上来，态度比上次还要恭敬热切，“下官可是已经等候多时，早就在城中收拾好了院落，请诸位大人休憩洗尘。”
众人下车往城中走，林子舟挑帘时同曙光对视一眼，轻笑道：“大人好眼色，咱们这么多人，你就看见了卫王一个，也是慧眼识珠了。”
秦越并未下马，手里握着马缰痞里痞气地一笑，“怎么着小诗书，嫉妒啊？”
南镛太守第二次看见林家兄弟，而今身份却已经是天差地别，短短数月，林子舟“小画圣、灵童、状元郎”等名就已经传遍洛邑内外，如今更是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
就连闵氏颓败，都有他的一份功劳，林子舟即便官位比他低，但南镛太守哪里敢小瞧他，当即变了脸色，诚惶诚恐道：“小林大人说笑了，本官可是为小林大人、张大人还有林百户都备汤设案，只等诸位大驾光临，令蓬荜生辉呢。”
“那就不用了，”林子舟嗤笑，瞥一眼秦越，不以为意道，“本官还是喜欢上次的客栈，就不跟卫王殿下一同了，尊卑有别，岂敢僭越？”
南镛太守，“这……”
赵源款款上前，温和地看看太守，拱手道：“太守大人，我等此行是为公务，并非为了游山玩水，就不必去府上耽误了。”
南镛太守表情微僵，尴尬地立在原地，竟是秦越替他解了围。
“他们不去就不去，本王却想去打个秋风，”秦越似笑非笑，“太守大人，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