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几场大雨之后,洛邑的空气都变得清新很多,禁军大肆盘查江湖客,洛邑街上已然杀了许多戾乱之气。
巡逻禁军又走过一拨,有人看了看老人跟年轻人,似乎认出了他们,多看了两眼。
林子舟一直在走神。
此时此刻,他终于冷静了下来,再回想昨日至今日的所作所为,竟有点头皮发麻。
跳楼是为了取信于人,告诉所有人他跟秦越的确彻底决裂,甚至反目成仇。曙光会生气是理所当然,这么久不出现也的确有些让人心烦意乱,但应该还不至于让他行为失控……
那他昨天在厨房干什么?今天拉着秦越干什么?刚才又在干什么?
林子舟后背有些凉,忍不住伸手打了打自己的脑袋——他到底在干什么?
是最近压力太大,还是秦越诸多暗示让他对曙光的信任动摇,所以让他心神不宁,病情严重了吗?幻觉消失了,反而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跟理智?
这个时候跟秦越出现在人前,不是让他辛苦跳楼这事儿功亏一篑?他猛地停住脚,伸手用力拍额头,眉头大皱,“我疯了吗?”
“看起来像。”
林子舟一怔,松手看前方。帽檐遮住了他的半张脸,那卑微佝偻的身体却给人一种挺拔如松的错觉,握着断刀轻轻拍着大腿,“除了疯子,没有人会为了陷害另一个人,真的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冒险?他没有冒险,他只是相信曙光会救他。
林子舟似是惊愣,时隔许久方才出声,“我没有陷害他。”是他自己陪我做戏而已。
徐老只是淡淡一哂,“说起来,你可知道现在的红楼老板还关在刑部大牢?”
刺客已死,无人招出幕后主使者,为了给出一个交代,那老板自然而然会成为替死鬼。林子舟微微皱眉,联想到那刺客最后看他的那一眼,若不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若不是曙光反应迅速将矛头指向太子,接下来他林子舟就会成为那牢里被严刑逼供的人。
而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人只要稍稍示好,就能让他不得不臣服。再推出以该替死鬼,没准还是这个老板……他们就能安心了。
啧。
林子舟道:“那刺客不是跟魔教一路的吗?老板在洛邑开个酒楼,酒客繁多,汇自五湖四海,齐聚三教九流,老板便是真的跟魔教有所牵扯也不奇怪。”
徐老未知是否听了进去,抱着断刀慢吞吞地挪动着,说:“若他果真意图对太子不利,红楼这些年怎么会如此平静?”
“徐老的意思晚辈不是很明白,难道徐老觉得,此人是被冤枉的?有人想要屈打成招?”林子舟顿了顿,温和一笑,“但即便如此……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说得有意思,听着颇为无情。
一个无情的人,还会因为哥哥不理他而发脾气离家出走……
徐老停下来,忽看向他腰间两块玉,一块半残粗糙,一块难得精致,凑在一起倒也有趣儿,“这玉,喜欢吗?”
林子舟下意识捂住了两块玉,他头上的玉冠同样珍贵,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价不菲,然而林子舟最在乎的,还是那块半残粗糙的玉。
“这是我的家传之宝,自然喜欢,”林子舟每天出门都要坚持一番自己是否将玉绑好,怕被人偷去是其一,怕人拿了东西设计自己是其二,“怎么,莫非徐老也喜欢?”
徐老哑声一笑,抬起头,草帽下那张常年看不清的脸第一次映入林子舟眼中,林子舟微微一怔。
“喜欢,不过老朽从不夺人所好。”他慢走两步,等林子舟到了身边,才感慨道:“那红楼老板估计是出不来咯,不过也不可惜,那老东西平常丧尽天良的事情也没少干,只是……”
林子舟跟他保持着距离,“只是什么?”
徐老道:“只是这老板平素认识的人不少,那么广的人脉,你说,不可惜吗?”
林子舟敛眸,盯着腰间两块嫩玉一会儿,“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要认罪,就必死无疑,便是他不想认罪,也必定有人要他认罪。就如那两个逃犯……他们,不也被烧死在了大牢?”
徐老对后者不置可否,却对前者抱以意味不明的一笑,“如果他还没有认罪呢?”
林子舟面色不改,心中却倏地提高警惕,“……莫非是小翰林看中了这人脉?”
徐老哈哈一笑,不置一词。
林子舟心下惊疑,一时也未出声,待走过半晌,他却突然听徐老又道:“十六岁,是可以娶亲的年纪了。小林大人贵为天子面前的红人,此刻可是有心仪的姑娘?”
哈?
啥玩意?
林子舟被他说得莫名其妙,认真端详这小老头的草帽,玩笑道:“怎么这么问,难不成老先生要牵红线?”
小老头却不说了,第四次换了话题,“你那哥哥应该快找来了。”
“啊?”林子舟下意识抬眸环视,目光掠过左右,突然发现背后十几米处多了两名禁军跟着自己,他抿了下唇,嘴角控制不住上扬,又很利落地压了下去,“找个人都这么慢。”
“小屁孩,”徐老嗤笑,“要不是为了扫清这洛邑的魑魅魍魉,你道是为什么?”
“建功立业呗。”林子舟从善如流,曙光需要权力,他看得出来。
徐老问他,“那魔教上次掳走你,又是为了谁?”
闵瑭。
林子舟停了一下。
“如今好不容易又发现魔教教徒的踪迹,趁此机会若能查出闵家孽子的踪迹,便也足以令魔教教徒退走洛邑,得此清静,”他老神在在地轻笑,下颌微收,啧啧两声,“听闻你那哥哥白天忙着抓贼,晚上还要去刑部审鬼,忙得脚不沾地……”
“子舟!”
林子舟听得正出神,身后突然爆出一声惊雷,下意识回头,却突然被一把汗腻腻的手掐住两腋举了起来。
腾空的两脚晃了晃,林子舟还没反应过来的脸上仿佛写满了一个大大的困惑,茫然道:“哥?”
“谁让你出府的!”曙光却是气急败坏。
这声音十分洪亮,震得长街陡然寂静,林子舟都懵了一下,打了个激灵,结结巴巴道:“我就出来走走,就走走……”林子舟尴尬地挣了一下,一下子想到了自己被那小郡主给提起来的画面,“放我下来,太丢人了,真的。”
“你还知道丢人?”曙光气笑,“十六岁,朝廷五品员外郎,发起脾气还闹一出离家出走,你现在才知道丢人?”
林子舟脸一红,瞥过看戏的禁军,无比窘迫,“哥!回家说,这事我们回家说……大街上,给我留点面子……”
徐老眯着眼看着这画面半晌,倏然扑哧失笑,笑得打跌,“嗐,十六岁,也没多大。林百户十六岁的时候难道就没闹过臭脾气?林百户这是养弟弟,还是养儿子呢?”
曙光板着脸,好歹将林子舟放下,看向徐老,神色严肃道:“长兄如父!本将十三岁时已能御马闯关,怎会玩这种幼稚的把戏?”他又瞪林子舟,恨铁不成钢般,“明知道有危险,连个下人都不带就敢往外跑!”
“哦?”徐老挑眉,偏头往他身后欲言又止的陈东看去,讥诮道,“看着不大像。”
陈东如果没记错的话,世子爷十六岁的时候不仅离家出走了,还带走了一支孩子兵,说什么要去边关开疆拓土创万世基业开百代繁华……后来这百代繁华被老王爷用挥鞭子当着全军上下追着打,摁死在了半路上。
林子舟眼观鼻鼻观心,讪讪瞥着左右,嘴角却居高不下。曙光眼皮轻跳,不禁扶额,他当年……好像似乎要更混账一些。
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回家。”途经徐老之时,曙光略顿了顿,“多谢前辈护送家弟。”
徐老摆摆手,“呵呵,应该的。”
是夜,林府,正堂。
陈南自酒楼买来饭菜,并将一纸名单奉上曙光面前,余光瞥了眼正如坐针毡拿着筷子一块豆腐都没吃完的小林大人,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道:“主子,要不……先用膳?”
曙光看他一眼。
陈南悻悻站直身体,默默退至门口。陈东给他一个眼神,暗暗摇头,没点眼力劲。
旁人一走,房气氛难免更加凝滞,林子舟嘴里寡淡无味,几次抬头看曙光,那人却似毫无所觉。林大少脾气上来了,索性也不出声,待将筷子搁下,下人收了碗筷,林子舟才要起身。
“坐着。”曙光放下手里的名单,“我还有话问你。”
“什么事?”林子舟眨着警惕的小眼神,快要夸出正堂的脚步略一停顿,瞥眼看见陈东冲他连连摇头,微抿了下唇,语气微缓,“……我今天可没惹事。”
曙光笑了声,目光一眨不眨,长腿一伸,拖了个凳子在自己面前,“过来。”
林子舟不是很想过去,但看曙光那架势,今儿要是不把话说清楚,大概晚上就不必休息了。他半挪半磨地到了凳子边,坐了三分之一,还挺正经。
“说罢,我听着。”
曙光冷笑,脚尖一勾,连人带凳拉到面前,不废吹灰之力地摁住了差点跳起来的人,“坐这么远干什么?怕我揍你?”
林大少何等硬气,决计不肯落了面子,梗着脖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想说什么,那你紧张什么?”曙光面无表情地问。
“紧张?没有啊,谁紧张了?”林大少死不认账,“我没紧张,我就是吃撑了,有点难受。”
曙光冷笑,“你今天就吃了两碗混沌,一碗米粥,你跟我说吃撑了?”
“昨天吃撑了。”
“……”
曙光捏着眉心,他已经两日合夜未曾入眠。他一抬头,林子舟坐在正前方,背对着逐渐下坠的夕阳,暗沉天空投射下的光线也带着几分滞闷,将他眉心那点阴郁衬得越发精致。
曙光心里忽然浮起一点纯粹的好奇,纯粹地想要问问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林子舟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明知道闵家两兄弟在外面虎视眈眈,明知道这几日洛邑混乱不堪,明知道秦越对你心怀不轨,还要往外跑,”曙光尽量平静地问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就是出去走走……”
“带着秦越一起?”
林子舟语塞。
曙光紧紧蹙眉,“子舟,从楼上跳下来的事你至今仍无反思,众目睽睽,你跟秦越一起离开?你就不怕他对你做些什么?子舟,你,你……你做决定之前,可有考虑过后果?”
林子舟睁着惶惑的眼睛盯着他,忽然有些难过,“可是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救我……”
“凡事总有万一!”曙光怒目而视,“万一我没接住你,万一有人趁机对你动手,你做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
他从未如此严厉,林子舟有些坐立不安,“我知道,可我是信任……”
“在南镛我就告诉过你不要相信任何人!”曙光蓦地打断他的话。
“可你是我哥啊!”林子舟捏紧拳头,分外困惑,“家人之间难道不是要信任吗?”
曙光:“……家人当然可以信任,但子舟,信任是相互的。没有哪个家人会不打招呼就自己的家人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林子舟:“……”
“这是你对自己的不负责,更会让人疲惫不堪,”曙光语重心长,“子舟,我并不能时时顾及到你,人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这点道理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吗!你太任……”
砰!
木凳骤然翻倒。
怒斥戛然而止。
林子舟突然站了起来,睁着眼睛,神色暴躁紧绷地瞪着他,嘲讽般冷笑,“……是没有人教过我。”
曙光怔住。
“是……从没有人教过我这些,那又怎么样?”林子舟嘴唇一颤,眼睛涨起血丝,“我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东西!”
他活了两辈子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在黑夜里同另一个浑身是血的自己面面相觑,看着他讥诮、嘲讽、咒骂、怨愤,他到底在不安什么?
曙光心觉不对,站起身道:“我不是……”
“你就是!”林子舟将凳子踢开,情绪激动,目光像针一样刺中曙光,“说到底,你也跟他们一样,觉得我碍事了,多说一句话都嫌烦,多吃一顿饭都觉得浪费时间,是不是?!”
“既然没有一辈子要认我的打算,当初就不该大言不惭说什么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