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烦闷得很,走得快了,又觉得有些反胃。
天气渐热,三月间偶有几日温度不低,林子舟这些日子闲养在家,穿得不薄,没一会儿后背就觉得汗涔涔的。这身体本来就虚,热起来也不出汗,闷在身体里让人心焦火燥,他心情越发烦躁起来。
踢开脚边的石头,林子舟往河边走动,那里两块,人也多,时常都有人盯着他们。
林子舟皱了下眉头,不远处看见额傀儡摊,上面摆着几个面具,趁手拿了个,给秦越一个,“戴上。”
“我很不能见人?”秦越挑眉。
林子舟看他一眼,这个人性格虽然很讨厌,但脸的确是他心里的top。1,他没说什么,自己也从傀儡摊上选了个面具戴上,百无聊赖地继续走。
秦越丢了银子说:“难得。”
“什么难得?”林子舟语气恹恹的,“难得好天气?”
“难得在你那哥哥眼皮子底下,还有人敢给你气受,”秦越笑得胸有成竹,“更难得的是,以你这谁喷你你便咬谁的脾气,竟然没有当场发作。”
河堤春风拂杨柳,水波不兴,有画航停在水面,怀抱琵琶的歌女声音嘹亮,直透人心。
林子舟停下来边听边道:“你又知道我是在府中受气了,你是在我身上长了双眼睛,还是贴了只耳朵?”
“这还用偷看偷听?”秦越往他身边一站,高一个头,垂首就能讲到那张郁郁寡欢的侧脸,“自己往水里瞧瞧。”
林子舟低眉。
水底青苔盈绿可爱,水面倒映这两个戴着面具的人,林子舟注意到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哪怕是水面有些起伏,也能看见那唇角往下拉的表情。
啧。
他翘了下嘴角,水里的倒影也跟着翘嘴角。他又拉下脸,水里却突然传来皱波,一支小船经过,淆乱了他的画影。
林子舟无言以对,越看那凌乱的影子越是不耐,越是不耐就越是迷惘,越是迷惘便越是不知所措。
他做错了哪里?
“看来受的委屈还不小,”秦越突然贴近,“看着快哭了。”
“谁快哭了!”林子舟大退一步,瞪着他转身离开,他林大少打十三岁开始就不会掉眼泪,都怪这身体荷尔蒙太特么没用!
秦越负手跟上,不过几步,前面的人就怒而回头质问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大路朝天,怎么你走得,我就走不得?”秦越看看前方,“何况,这条路似乎还直通卫王府,本王回自己的家,莫非也要舍近求远?太霸道了吧?”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可笑?”霸道,谁比得上敢在大朝会上抢太子台词的卫王霸道?林子舟翻了个白眼,“ 那你走这边,我走这边,告辞。”
秦越脸皮是极厚的,林子舟话音刚落,他就即刻转身不依不饶地又跟上去,背着一只手弯腰偏头,“不过本王现在,又不想那么快回去了。”
林子舟充耳不闻。
及至长街尽头,河道分叉,往城墙左右的沟渠流入护城河。林子舟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秦越当初给了他皇宫的地图,但整个洛邑的地图却不是仅靠记忆就能够记住的。
“这是什么地方?”林子舟左右探看,视线忽地一顿,落在了一方宅院凸起的飞檐上,有些眼熟。
这宅院……好像就是树上挂了条白绫的那件宅子?
他目光在那宅院高门上看了一眼,却转身向着另一边走去。秦越施施然问:“不去看看?”
“荒宅废院,我没兴趣去跟小鬼打招呼,”林子舟没兴趣,他又绕回原路,走了片刻忽又觉得秦越那句话问得奇怪,停下来看他,“你想去看?”
秦越却道:“的确是没什么好看的,我倒是知道有个好看的地方,安静,且无人打扰。”林子舟狐疑,秦越又别有意味地补了一句,“不过这次要是再试着跳楼,估计没有人会救你了。”
林子舟头皮发紧,拔腿就跑。
秦越哼笑,长臂一伸,林子舟还未跑出一步,就被逮住手臂抓上半空,稀里糊涂地去了……红楼。
被查封后空空荡荡的红楼。
这里的确好生安静,并且无人打扰,连窗户都是紧闭的,地面上凝固的颜料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诡异古怪,从前光鲜亮丽的洛邑第一楼如今已无人踏足。
林子舟从露台往下看,街上行过的路人还偶尔会看一眼红楼,但又很快收回视线,不敢抬头。那条短巷站着两个人孩子,迎风转着风车玩闹。
“这里足够清静,视野也不错,”秦越抱着他,前胸贴其后背,撑在窗柩上的手将他整个环住,低沉有力的声音附耳响起,“那天你跟杨袁朗凑在一起,偷偷摸摸在说些什么呢?”
跳了一次楼是冲动,林子舟是冲动不起第二次了。
但他偏不回答,反问道:“你这么关心干什么?是他来纠缠我,我不过是顺势跟他打好关系而已,大家都是成年人,交个朋友还得向你报备?”
秦越隔空吸了把椅子过来,带着林子舟在顶楼露台上坐下,那两条长腿交叠着放在栏杆上,让林子舟想起了笔直漂亮的立交桥,而他就坐在桥上。
“我吃了你这么大亏,手下两员大将伤得起不来床,我都没动怒,小诗书,干嘛这么剑拔弩张?”秦越捏着他的手,手指起了薄茧,“是那天没能成功给许听风画完画,让你失望了?”
“那是他们活该,霍邦当初在舒城打了我哥,这次就算是一笔勾销了。至于老三……还不是你推出来的?”林子舟抽回手,索性把他当成软垫,直接靠在秦越的胸口,头顶正好抵着他的下巴,“许听风配不上我的画。”
秦越勾唇,“哦?”
时近正午,太阳很暖,林子舟闭上眼,慢条斯理地说:“他压不住这红楼的繁华,倒不如我们初回洛邑那日看见的他,清清淡淡,反而优优雅雅。如今么……格格不入,毫无美感。”
“这么讨厌他?”秦越道。
林子舟冷笑,“我倒是能画出他的别有用心,不过这种‘丑化’带着攻击性,画出来难免让许听风看出我的厌烦,与其如此,还不如毁了,”说到这里,林子舟突然侧身仰头,看看秦越,“你那天做得不错。”
秦越眼神平静,斯文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林子舟左脚踩着他的膝盖翘起二郎腿,幽幽道:“不过你打翻了我的颜料,回头得赔。”
“倒是会占小便宜,”秦越挑眉,,“那杨袁朗呢?听礼部尚书说,你要给他那儿子画山水,是他长得不尽如人意?”
“山水比人好画,”林子舟镇定自若道,“他缠着我要画,我又不想去观察他那张脸,当然是画山水更方便……怎么,你还担心我挑拨你跟礼部尚书的关系?”
不是担心,是确认。
“那杨袁朗有一个知书达理的老父亲,一个聪慧敏锐的母亲,又是家中独子,小诗书,你要利用他对付我,当心,自己先栽在他手里,”秦越看善意提醒,“他若只是个纨绔子弟,也不会成为考场探花郎。”
林子舟岂会不知,他被推上状元郎的位置是因为老皇帝给了秦越一个面子,然而真正在朝堂上长袖善舞的本事,怕是不及杨袁朗的十分之一。
所幸,他也并不立那长袖善舞的人设。
他就做他的初生牛犊,恃才傲物,当他我行我素的状元郎。
不过秦越会提醒他这件事,倒是难得,按照往常的习惯,难道不是该掐着他的脖子威胁他跟人保持距离?林子舟暗忖,莫非是那天跳楼真的有效?老皇帝让他有所收敛了?
这样说来,他已是成功扳回一局啊!等有机会再见到杨袁朗,问清楚他那天想说什么,或者就能够真正脱离秦越的掌控也未可知?
林子舟忍不住乐了,仰头盯他眼睛,“要是我真赢了,要是我真让你束手无策,你要怎么办?”
秦越身体有点热,大概是今日阳光太好,林子舟躺的又不是地方,他把人转过来,让林子舟趴在自己身上,反问说:“你要怎么办?”
“我?”林子舟怔了下,手掌靠在秦越肩下。
我去,这家伙的肌肉……咳。
林子舟心神一晃,如此近在咫尺地看着秦越,不禁有些心猿意马,面上却道:“当然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你要找我报仇?”秦越胸口震荡着低笑,收紧手臂问:“说说看,怎么报仇?”
“报仇还要告诉你?凭什么?”
“别这么小气啊小诗书,跟你家王爷说说,让我也做做心理准备,将来好想办法求饶?”
林子舟失笑,“信你才怪,肯定是想套我的话。”
“喔,还挺聪明。”
“本少爷本来就聪明。”
“当心马前失蹄,阴沟翻船。”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
林子舟从红楼之内推门而出的时候,已至午后,禁军在红楼下来回走了几趟,他才踏出半只脚,就被门口席地而坐的人吓到了。
秦越挑了挑眉,“老头,你在这里干什么?”
徐老拿刀顶了下草帽,昏沉的眼睛盯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笑道:“原来是卫王殿下,”他站起来,弯腰拍拍衣袂上的灰尘,“老朽路过此地,歇歇脚,殿下跟小林大人怎么也在这里?”
林子舟没作声,有些心虚。
秦越道:“陛下让本王跟小林大人交流交流感情,本王自然不能辜负了陛下的期望,本王。”
“哦?是这样吗?”徐老问林子舟。
林子舟眼神飘忽,“唔,他说改天送上百两黄金给我赔礼,我觉得少了,跟他进行了公正得体的会谈,遂将价格抬至一千,聊做心意。”
徐老:“……”一听就不靠谱。
但秦越没有否定,徐老神色古怪,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冤大头,“这样啊,那便是谈妥了?老朽正要回长公主府,走宫墙,小林大人可要同路?”
“好啊,”林子舟摸摸鼻头,看看秦越,分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冷冷一哼,“别忘了我的千两黄金,告辞!”
秦越抱手靠在门上,似笑非笑。
“千两黄金就满足了,够出息的,”他想着谷阳的动静,转身踢了一脚所在角落的麻衣乞丐,甩着手上的面具,笑了笑,“叫上安子,去城外收公粮。”
顾冢抬头看他一眼,“是,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