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停,敏敏又送来一套冬衣,领子挂着狐毛,肩下坠着流苏,银革腰带,鹿皮长靴。
林子舟穿好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秦越都已经从宫里回来,到了正门口一眼看见跟银白狐狸一样要偷溜出去玩的少年,顺手把人扛起来,“跑哪儿去呢?明天就要去琼林宴了,进来,你家将军给你讲讲规矩。”
肖安子提着画箱站在一边,目瞪口呆。
将军有看到他吗?
“不用你讲,曙光都已经跟我说过了,”林子舟要郁闷死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下雪天,他正要出去找灵感呢,垂头丧气地看着晃动的地面,“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进堂屋,秦越把人扛进了书房,往书桌上一丢,手撑在两边挑眉,“怎么,昨天晚上趁你家将军酒醉跑了,今天又想跑?”
林子舟翻了个白眼,“我去看风景不行吗?”
“明天就要去见见你那群同僚了,现在还想去画画?”秦越给他顺顺头发丝,摸到鬓侧的皮肤,“才醒?你哥呢?”
“他先去林府了,”林子舟没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秦越,余光从他衣襟里看见一角玄色布角,勾勒着暗红花纹,“这是什么?”
他伸手抽了出来,打开一看,顿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驱虏将军秦越,贤将智帅,镇鲜卑,杀胡虏,攻无不克,社稷之卫,于曲塞震慑远敌,雪周之耻,乃江山之幸,龙心大悦,特封秦越为超一等异姓王,赐“卫”世袭,食邑谷阳,钦此。
谷阳,谷阳……
林子舟微怔,“这不是渔阳长公主的那座日日闹鬼的废弃盐邑?”
这玩意封赏下来有个屁用?!林子舟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想起昨天晚上秦越醉酒的事来,昨日秦越酩酊大醉,莫不是因为太子跟他说了这件事吧?
太子哪有这么好心来给秦越报喜,怕是借喜报忧罢了,所以之后肖安子才会让顾冢去林府走一遭。
据说今日皇宫左角门外的腾马道上躺了几具无头男尸,身上的钱财俱被掏空,看着像是被打劫了,距离林府不远,所以曙光才提前搬了过去。
秦越一定心情很糟。
林子舟脑筋急转,不动声色地调整好心情,露出几分疑惑,“你没说要换个地方?”以秦越的厚脸皮程度,要说换个地方,应该也不是不可能吧?
像是昨夜的酒意还残留在身上似的,秦越手指黏在林子舟颊边蹭了又蹭,似笑非笑,“知道今天朝堂上有谁吗?太子,丞相,老皇帝……”
还有那群恨不得秦越立刻去死的皇亲贵胄,以及绝不敢表面上对秦越表示效忠与支持的同谋,林子舟在心里默默补上,心情复杂。
战功赫赫,换来一片荒芜诅咒之地,也许谷阳还有瘟疫残留,根本就不是个可持续发展的地方,说起来好看,听起来动听,然而谁不知道这是亏待?
谁不会因此看轻秦越,嘲讽秦越,那些累累尸骨堆积的边境太平,就换来一纸空头支票。
委实……太卑鄙了。
如此一想,林子舟几乎就能想到今日朝堂上是个什么样子,四面楚歌声,霸王愁无力。
“将军身具战场杀伐之气,鲜卑杀神都能枭首,不过区区小鬼,哪能让将军止步?”
“这盐邑可是好地方,前些年渔阳长公主把持盐邑的时候,所产最盛时几可抵半数税收,陛下对将军的爱重可见一斑啊。”
“是啊将军,得此盐邑,将军往后也再不用为粮草费神,真是让臣等艳羡不已。卫王,还不谢恩?”
“卫王,谢恩吧。”
“谢恩吧卫王,这可是块风水宝地啊,哈哈哈……”
“越儿,你,可满意?”
秦越自然不能承认自己竟然会害怕一些名不见经传的魑魅魍魉,但这谷阳之地就像一个巴掌,向着不可一世的秦将军打了过来。
秦越眉眼含笑,浅褐眸子里仿佛投下了一片看不见的迷雾与丛林,平静中暗含一丝隐秘的冷戾。
他在林子舟的肩上笑了声,不知道是在笑什么,寂静的书房仿佛都被这笑中冷意压得仿若凝滞。
窗外无人驻足,为这栋新生王府接风洗尘的只有沉默跟寒风,林子舟后背微麻,沉吟良久,缓缓吐出一句话。
“小时候,我在一本野史中,偶然看过一件事。说的是特殊的山势、坍塌的废墟与偶然的风向会相互影响……就像你们说的九宫八卦阵法,极少时候会天然形成鬼哭狼嚎声,或者是记录下一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说出这话时,林子舟自己都觉得脑子有坑,居然帮仇人说话。
不过话既然说出口了,那林大少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就当是为那些将士不值了。
“你听,秦越。”林子舟想了想,伸手将他的头发撩开了点,手指抵着耳侧,轻声道,“你听外面的风声,古人说如泣如诉、幽咽呜鸣,是不是同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