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更衣再出的时候，刀婆已经瑟瑟离开，秦越那厮为了一亩三分利来了个反向下马威，直接把人唬得魂飞天外，竟连回嘴都不敢了。
林子舟拴着腰带走过去踢了踢秦越，嘲讽道：“有意思？”
秦越仰着头，那头波浪般的褐色长发堆叠在后腰，他略颔了颔下巴，“什么？”
“你说呢？”林子舟转个身，他从长案这头走到那头，淡淡的凉风带出一缕皂角香，“分明早就打定主意要来酒楼闹事，却拿我做幌子，有意思吗？”
连刀婆的背景都打听好了，要说他不是故意来这里找场子的谁信？
秦越轻轻嗅了口气，胸膛起伏，“有意思，怎么没意思？打今儿起，这幽州城的人若要巴结我，便得先巴结你小林大人，这般的威风凛凛，还没意思？”
“你当我稀罕？”林子舟坐下，瞥了眼桌之上的蓝皮簿子，花名册这三个字分外显眼，他将册子拿起来翻看扫了两眼，挑了挑眉，“公梁家出钱、出力、出人，你就出块荒废多年的地，还想占个七分利，你当人家傻吗？”
秦越笑着看他，忽然两臂交叠趴在桌子上，“他的钱本就来得蹊跷，他的本须得有地发，他的人更须有人护，本王派人保护他的商道，又与他分利，还保护他这占地为王的幽州地头蛇在青天白日下畅通无阻，给他三分利，难道还不够？”
林子舟头发还未干，不喜欢歪着身体，坐得端端正正，一边看着册子上的人名户籍，一边打量思索着这些人里有多少公梁家的亲信藏在里面，随口道：“这里头有工匠吗？采盐也需要有经验的人，他要是给你胡乱塞几个瘦如骨柴的废物，人过去了说不准你还得废功夫把人先养得白白胖胖。”
这倒也没什么，最怕的是公梁家在这群流民里安插的自己人会闹事，一边想着挣钱一边又暗戳戳中饱私囊，那秦越岂不是打开门把贼寇迎会家门？
这想法还挺有意思的，林子舟不禁笑了一下，蜷着手指若有所指，“引狼入室的风险也挺大。”
他坐得板正，那挺直的后腰线条就十分明显，袖子松松垮垮的，脖颈上搭着两缕湿发，黑色的，衬得皮肤很白，有种氤氲无暇的错觉，太干净了。
秦越想上手摸两把，又按捺住。
“边关有一处白狼坡，”秦越盯着他的侧面，有点虎视眈眈的味道，“群狼为患，有时候还会成群结队下山袭击军营，打仗时还会跑出来扰乱战场，可惜，畜生就是畜生，没粮吃的时候，这群畜生都进了大军的肚腹，味道着实不怎么样。”
狼性贪婪，人也贪婪。
谁强大，谁就占上风，而人永远比狼多三个心眼，林子舟倒是没想到秦越还有饿肚子的时候，他侧头欲问，却怔住了。
秦越趴在桌面上的动作，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校友。
那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年轻人，甚至有点没心没肺，最喜欢坐在他前面的位置，到了专业课就回过头同他说话，便是这么趴在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勾勾的，真诚得过分。
真诚，这个词不适合秦越，他哪是真诚，只是狂妄无畏而已。
林子舟记得秦越好像也就只有二十五岁，纵然他生辰为迷，但最多也不过是个大学生的年纪，比曙光还要小。
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好像还扛着摄影包满世界乱跑，想起来还在网路上为了宣传自己的画作弄几个转发抽奖与民同乐，那段时间简直可称为无忧无虑了。
他静静思忖着，把一些问题咽回肚子里，情绪莫名得柔和下来，莞尔道：“好看吗？”
秦越笑了，“好看。”
笑声还有点低沉暧昧，林子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张凌厉削薄的侧颊跟玻璃珠似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放下花名册，也趴在桌子上，隔着一掌距离，四目相对。
“那，多给你看看。”
……
刀婆匆匆而去，回到公梁家在幽州设下的暗桩，紧写了封信交给快马，“立刻送给家主，挑一只强壮的信鸽，记得要快！”
快马不解，“二当家，家主走之前说过让我们不要打扰他，这个时候送信过去家主也不会看的。”
“看不看是家主的事，这信必须得送！”刀婆满头是汗，想起秦越的话就止不住心头打颤，“那卫王给了我们三天时间，你以为是真让我们回来商量的？那是给我们报信的！”
刀婆又急又气，秦越等了一日，在太守府里得了便宜还要到酒楼故意找事，分明早就打算好了要争那一分利！
行商的人谁不知道，这起头的分利不均便如在炸药桶旁边放了一根导火索，一不小心这生意就没了，看秦越那意思，他们要是不让步，秦越大有直接挥兵踏平幽州的意思。
可麻烦的是，偏偏又是他们没理。
“这个卫王不简单，”刀婆眉头紧皱，“还有他身边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先前却直接点了我出来……这人眼力不差。之后又故意挑衅，才使得秦越有了借机发挥的空间。可恶，这小子摆了我们一道！”
“那小子是什么身份？”快马打听道：“我怎么听人说，他好像是秦越养的……”
刀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大刺刺地踩着桌子坐下，冷冷道：“那可是天子面前的红人！打洛邑出来的小画圣！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参与进这件事的？这个小林大人……怕是秦越故意推出来敲打我们的。”
只要他想，幽州王如今正在洛邑的事情转眼就能捅到天子面前。
快马想明白里头的道道，顿时胆战心惊起来，“那、那怎么办？这不是逼着我们答应他的条件？二当家，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刀婆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这次是我们轻敌了，当务之急是要保证家主的安全，还有……去通知我们的人，把前往谷阳的流民都安抚住，原地别动，等什么时候谈妥了，什么时候再安排他们进谷阳！”
“这……”快马倒吸口凉气，“您是说……”
“难道就只能让秦越威胁我们？”刀婆握着腰间短刀，狠狠咬牙，“不拼一把，输赢永远在未定之天！我就不信，没有我们的帮忙，秦越真能让谷阳起死回生！就算他能，”刀婆看向快马，眼里闪过一抹阴狠，“他就不怕那狗皇帝知道这件事吗？”
午后，秦越与林子舟齐至幽州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街头巷尾，浮躁的人心都下意识紧张了起来，对他们的来意议论不停。
事情其实本不必闹得这么大，但秦越对此事的态度是放任自流，林子舟不知道他还打算干些什么，索性也就当做不知道，开始光明正大地在大街上闲逛。
注意他们的目光更多了。
林子舟在街面瞧糖人，画糖人的妇人年纪不大，手艺倒很纯熟。秦越随手取了一个，丢下二两银子递给妇人，道：“画个小人出来。”
妇人被瞧得胆战心惊，讪笑着点头，也不敢去碰银子，哆哆嗦嗦地问：“敢问王爷，画、画什么人呢？”
秦越瞥她一眼。
妇人不敢吱声，苦着脸拿出自己毕生能耐画了个大头娃娃，糖味香甜，街面寂静，不远处有个炙驴肉铺子，里头也没声。
“好了大人，”妇人悻悻举起糖人，“您尝尝，味道其实不、不错的。”
“嗯，”林子舟见他紧张，抢在秦越面前伸手拿过，掀唇一笑，“多谢。”
妇人受宠若惊，林子舟咬着糖人离开，大头娃娃立刻断了脖颈。妇人犹豫了一下，才收了银两，挑起担子就压回家，不敢多留。
林子舟看着温文尔雅，眉清目秀，其实并不吓人。但他从哪儿经过，哪儿就自动让开一条路，好像他是开着坦克轧过去，让人不得不敬而远之一样。
这一切多要归功于秦越，这厮魁梧高大而且威势惊人，隔着老远都能让人不寒而栗。
林子舟回头看他，这人就拿着个不相称的糖人对他挑眉，好像在问他糖人够不够。
够了，很甜，甜得发腻。
秦越这两天大概有什么毛病，林子舟想，怎么有点乖巧懂事起来了？
“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林子舟不懂就问：“等着他们开价？你不打算去确认一下谷阳的情况？”
那些流民就相当于民工，秦越跟幽州王不知什么时候搭上线，但听之前的对话似乎已经商量好了六四分成，这会儿临场变卦，谁知道对方会不会采取一些什么行动进行反击？
秦越不以为然，“有必要吗？他们一定会传信给公梁不缺，等他们回信，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呵，这么自信，当心到时候脸打得啪啪响。”林子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信心，就这么确定公梁不缺会退步。
秦越却笑，“要不打个赌？”
林子舟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大步走向太守府，眼见着路上的武人越来越多，“不赌，没兴趣。”
“诶，打个赌吧，就这么干等着多无聊？”秦越大步一跨，弯腰说话，“要是你赢了，就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秦某无所不应。”
脚下一顿，林子舟回头，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秦越把着他的肩膀，似笑非笑道：“当真。”
“我不信，”林子舟微微仰头，手里的糖人背到身后，免得沾到衣服，想了想，道，“除非你发誓，用你爹发誓。”
秦越看着他，目光一深。
“不说话，是不敢？”林子舟好似仍旧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那股危险压迫，慢慢推开他的手，摇头叹气，“我就知道，唉，亏我还以为自己对王爷能多几分信任，却原来……啧啧，不切实际终究是不切实际啊。”
秦越：“……”
激将法要是对他有用，他还当什么驱虏将军？
林子舟转身，提步，咬下最后一口糖人，衔着木棍心不在焉。
发誓这种东西，本来就极为考验一个人的道德水准，显然秦越这带着兵痞气息的将军的道德水准就极不值得信任。
再说他林子舟都敢利用三清殿算计闵家，还信鬼神佛祖吗？
林子舟没把这事当真。
“可以。”
林子舟：“……”
秦越取出他手里的木棍，将自己的糖人递给他。
“你赢了，想要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