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便有人通知我们,说是王爷派来的人到了,因郊外有山匪闹事,小女子一时分身乏术,也并不知道竟是王爷亲自到来,所、所以并非刻、刻意慢待王爷,请王爷息怒……”
刀婆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湮灭在林子舟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他从进酒楼开始就感觉到酒楼里的气氛不大对劲,吃个菜喝个酒还个个拿把刀?还故意把武器放在顺手的地方?还总是故作不经意地看向秦越?
当他是傻子呢?
更明显的是,秦越这么俊朗深邃的异族面容,那双浅褐色的眼睛走在街上都能让人多看两眼,那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唯我独尊的气质更是让人想忽略都不行,结果这些人却只来打量他?
他们露出的破绽太多,多的林子舟都懒得点破。
“说完了?”林子舟吃饱喝足,看看天色,对秦越道:“不是要去澡堂子,正好,这里有个向导。”
秦越看他一眼,“不去了。”
林子舟才站起来,“为什么?”
澡堂子那种地方,人多且不安全,秦越之前一时兴起,不想方才竟然在酒楼里就有人不安分想要生事,他便又改变了主意,“我看此地甚好,何必在那澡堂子里跟人挤?你知道那里面有多脏?说不准搓澡的布都是人家用来擦屁股的,你要去?”
林子舟喝了口水漱漱口,将痰盂推到一边,靠着插屏小扶手吸了口气,“……非常好,你在此成功恶心到我了。”
插屏上带着一片琉璃画,凸出的软垫支着腰身,那红木四麒麟脚的饭桌被小二低眉撤去,换上了平木长案,摆上崭新清香的茶水,林子舟看了一眼,没用。
饭后吃茶,他怕消化不良。
秦越也不是很喜欢喝茶,看也没看那茶水一样,手指勾了勾,对小二道:“准备一桶热水送进来。”
“是是。”小二叠声边退,尴尬地看了眼站在门口角落的刀婆。
这酒楼是公梁不缺的家产,这酒楼里的人,从贵宾到小二无一不是公梁家的亲信,都是江湖人。公梁不缺要与朝中大臣合作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刀婆娘是这酒楼老板,自然不会不晓得,她本也是受命来此配合秦越的。
这女人早年嫁了个丈夫,会些武功,一路卖艺供丈夫科举,谁想那丈夫中了进士之后就寻了个搔首弄姿的温香软玉带回家,将这正经原配反而不看在眼内。
刀婆是个烈性脾气,一气之下也不拉扯家长里短,两刀将那丈夫拆了个七零八落,那二房女子平素没少阴阳怪气,她索性就缝上她的嘴巴把人抛进了青楼。
因此她对朝廷众人十分不喜,这次的确不知道来者竟是秦越,公梁不缺只传信叫她好好招待,那语气轻飘飘的,她哪里知道来的是这么个大人物?
以公梁不缺将太守府端了的架势,她于情于理都会错了意。
直至今日,她看见秦越走进酒楼,见到那与中原人有些不同的深邃面容,才惊疑不定起来,可她又没见过秦越,一时不敢断定,也不大相信秦越会亲自来此,故此才会借着林子舟试探。
不过就算是秦越,刀婆原先也很不以为意,一个在朝堂汲汲营营于权势、在边关率领大军杀敌人的养尊处优的王爷,能强到哪里去?
林子舟都想给她配个音:哈哈哈打脸了吧?
刀婆欲哭无泪,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却是秦越!
方才那一手旁人看不出来,她好歹是个大天元,却是看得分明——此人能为比她强,比在场所有人都强!
而让她心惊胆战的是,方才那一招,即便是她经过辟谷高手,或许都未必能使得那般干净利落、杀气腾腾!那样的气势,只消一眼,就让她透骨冰凉。
这是江湖,不是疆场。
江湖上的战争,不需要千军万马,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强者,就能令万众俯首。
江湖之上,强者为尊,何况这个强者还手握千军万马,铁骑踏过,幽州顷刻间便能被夷为平地!她是不喜朝堂上那些沽名钓誉、视百姓为刍狗的权贵,但秦越不同,他对大周百姓而言,是顽强的壁垒——即便这层壁垒血脉不纯。
那泼洒的血雨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白了脸。
刀婆娘不敢直视秦越的眼睛,盯着地面踌躇半晌才道:“王爷,幽州……呃,公梁家主,家主吩咐民女接待王爷,并且附上已经整理好的名册,”她见秦越无动于衷,脸色越发难看,后面的话说得也是吞吞吐吐,“还要民女提醒王爷,既然要从幽州开通商路,这契约的利润……”
谷阳若能启用,幽州必获天价暴利,公梁不缺虽然出身江湖,却是商事起家,决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渔阳长公主在的时候,谷阳的年利便高达百万,大周的国库有三成是靠着渔阳长公主一家撑着!
若是能让公梁家得了点头,哪怕是多得一分利,也足够养活整个幽州!
原本刀婆还打算先给个下马威,后来可以多博些利润,哪知……
一想到公梁不缺知道她待客不周的下场,刀婆惨白的脸就霎时变得铁青。
“契约的事情不急,”秦越突然开口,笑着同林子舟对视,“这幽州是个好地方,无法无天自由自在,本王还未玩够。”
林子舟心里并不想附和他,但面上还是道:“来者是客,总没有客人长途跋涉还没缓过神来,主人家就催着客人谈正事的道理。”
刀婆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她失礼在先,秦越就算是杀了人,按照他们的规矩,那也是江湖械斗死生自负,不能摆上台面。
要是真的摆上台面深究,单单他们谋刺朝廷命官这个罪名,就足够让他们吃一壶的了。
“王爷!”刀婆一咬牙,担心跪地,“先前是民女招待不周,还请王爷责罚!”
房中寂静无声,林子舟把玩着茶盏,嘴角噙着一缕笑。
秦越看着他的手指,指尖圆润,指腹带着薄薄的茧,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手背上的纹路也如涟漪般美好。
他靠着凭几,右肘搭着俯首,手掌摩挲着柔滑的木料,心想,就是挠人的时候挺凶,早上挠出来的痕迹,这会儿还没消。
刀婆行走江湖,从未这样给人卑微的下跪,但她却不敢有半分怨言。
时间缓慢地流逝,刀婆额头冒出缕缕冷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再抬头去看林子舟。
林子舟手指点着茶水在桌面上滑来滑去,就像个同家长一起走亲戚时无聊透顶的孩子,好像丝毫都没感觉到这房间里无形而凝重的压力。
他是什么修为?
刀婆惊骇。
林子舟是丝毫不觉压抑,他百无聊赖,一手勾画着来时的道路,一手把玩着腰间的绦子,余光偶尔瞥一眼秦越。
秦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眼神直勾勾的,看得人头皮发麻。林子舟对他的视线格外敏感,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气氛不大合适,只得冷冷瞪他,希望某人有点自知之明,把那招子收回去!
秦越却低笑一声,突然起身。
林子舟微惊,下意识仰头,“干什么?”出门在外你敢给我动手动脚试试?
“别紧张,水来了,”秦越将雅间内侧的帘子放下,高大健硕的身形当着窗口的阳光,看向门口,“再去拿个屏风。”
小二刚提着两桶水到门口,闻言讪笑,“好,是,小的这就去。”
林子舟松口气,待小二再将一切准备好之后,就起身道:“我要沐浴,你跟她,”他指着刀婆,“换个地方谈。”
“你洗你的,”秦越伸手搭在他肩上,将外面那层罩衫脱了,手指沿着手臂往下滑,停在腰上,“有我在,谁敢乱看,进去吧。”
秦越靠得很近,近得林子舟的鼻尖都抵着他的手臂,几乎可以嗅到他皮肤的寒气。
林子舟看他转身,在原地顿了两秒,这才绕过屏风跟垂幔,更衣沐浴。秦越手里还握着那件罩衫,衣衫上的团花刺绣从指缝里挤出来,栩栩如生。
刀婆扛着莫大压力,费劲开口,“卫王殿下。”
秦越将罩衫叠好,抬眸淡淡扫了她一眼,“公梁不缺自号幽州王,野心勃勃不容小觑,刀婆……本王记得你原本出身峨眉?竟也甘心俯首于他,他倒有两把刷子。”
刀婆脸色微变,嘴角颤了颤,“是,民女曾经是峨眉弟子,不过现在……”
“那就是了,峨眉女弟子竟能出家家人,还背上两条人命,”秦越轻描淡写道,“本王若是没有记错,峨眉有一条门规:凡出善门而作奸犯科者,峨眉可杀?”
刀婆心下骇然,秦越竟对她了若指掌!
“……是。”酒楼之下阒然无声,刀婆浑身紧绷,声音低哑,冷汗濡湿了后背。
秦越支着脑袋,目光停在那垂幔上,有水声从屏风后传出,“本王对你们江湖上的事没兴趣,不过大家既然合作,自然都求个双赢,所以本王也不喜欢有人节外生枝浪费时间,江湖上的习气本王不喜欢,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懂吗?”
刀婆陡送口气,嘴唇翕动,“多谢……”
“还有,”刀婆话未说完,秦越又开口,目光冷冷的,“原本商定好的六四契约有待商榷,本王以为七三尚可。”
刀婆大惊失色,努力镇定下来,细声道:“可是王爷,公梁家为了笼络流民,劝服百姓前往谷阳花费了很大精力!家主为了同王爷合作,上个月便将京师与四城的利润抽掉了一半,亦是抗住了莫大压力才敢有此一搏!何况采盐需要的不仅仅是人力还有物力,这六四已经是公梁家的底线……”
“底线不就是用来给人踩的?”秦越微微俯身,如狩猎的头狼,伸出自己尖锐的利爪,态度轻狂,“或者,你是要让本王去找峨眉掌门谈?”
“不,王爷,这、这是公梁家的事……”
刀婆心里咯噔一声,叛出师门已经是罪大恶极,若是被掌门知道她犯下杀孽,她在江湖上就再无容身之地!
沐浴的水声停了停,须臾又响起来。
秦越抓着罩衫狠狠揉了一把,心里有点燥,面上却毫无变化,言语轻慢地乘胜追击,当头棒喝,“公梁家并非朝臣,本就没有资格收容流民,聚众迁移,幽禁太守,形同谋反。公梁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以此跟本王谈判?”
刀婆脸色剧变。
他轻笑一声,“本王看起来,是这么容易被你们牵着鼻子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