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说到做到，六日后，林子舟如愿在科场门口看见了曙光。
曙光来得有些匆忙，额头上还带着热汗，眉间陷了一抹郁色，拿着白色荷包几步跑到马车边，声音沙哑，“里面是檀香，可以安心明神。会试三天，里面味道不会太好，哥就在外面等你，夜里冷，被褥都带上了吗？”
说完他看看车内，除了林子舟之外再无他人，驾车的肖安子提着个长耳红木盒子笑挑眉，“带上了，还是新制的，掐了鹅毛，保管不会冷！”
“他没来，”曙光收回视线，“又吵架了？”
“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疯，”怒路症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林子舟拉着他走到一边，“你呢，怎么看起来这么疲惫？受伤了？”
没受伤，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了。
曙光笑了下，扫了眼京府考场，场外禁军把控，考官正一个个检验考生，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林子舟了。
“我没事，”他眼底带着血丝，嘴皮干燥得起了皮，撑着大腿俯身，平视少年，哑声叹道，“要进考场了，紧张吗？”
林子舟有点受宠若惊，从小到大，无论是中考还是高考，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不怕，”他笑起来，意有所指道，“我考得再差也有人兜着，怕什么？”
心态好。
曙光拿起他的手，放在脸上，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林子舟的手指很凉，可他的脸却很烫，像是起热高烧，俄而吁了口气，睁眼笑道：“知道你不愿意，但也不能把场面弄得太尴尬，到了这里我们都要如履薄冰，他不会像以前那么……”
曙光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哪个词都比不上差点脱口而出的“宽容”。
考场之上，林子舟尽可以敷衍了事，但也不能写得太看不过眼，否则秋后算账，林子舟怕是不会太好受。
林子舟心知肚明，但就是想给秦越找点麻烦。
这几天那混蛋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好端端的把他屋子里的灯笼给撤了，害他晚上只能开窗借月光陪睡，大半夜冷得直打哆嗦，现在头还昏着呢。
“我尽力，”林子舟含糊其辞道，“反正总不至于烂到没法入眼。”
肖安子看时间到了，门口的考官已经频频往这里窥看，秦越虽然已经提前跟人打过招呼，进门这一道坎不需要严查细核。但人太少了，考官身边的禁军难免会看得仔细些，很容易就把人给拦下了。
林子舟的身份他们已经做过处理，林家父母的坟茔被暗中迁走，只要朝廷不派人细查，林家父母依旧还好好地“活”在丹阳，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正是丁忧之间，但万一有破绽留下，闹出个斩衰殿试那就不好玩了。
“林公子，该进场了。”肖安子催促，从盒子里取出考牌给他挂身上，轻声道：“公子早些进去，适应适应考场，里头会有人照顾你的。”
林子舟不是拖沓的人，让曙光回去休息后就拿了长盒被褥等物前往排队。
队伍不长，但林子舟一站进去身前身后就都下意识地站远了几步，只有个细瘦男子还乖乖站在他身边那一队，歪着头看着他的侧脸，微微失神。
林子舟视而不见，他有自知之明，现在主动靠近他的任何人后背都藏着鬼呢。
“下一个，丹阳考生，林子舟，上前核查！”考官叫到他的名字了，林子舟提步上前。
细瘦男子呆了一下，微微偏头去看林子舟。
林子舟今日穿了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素色，为了方便搜查，连里面的衣服都是单调的白，料子极好又保暖，衣领袖口是双层两折，有些立体，腰身收得紧，衣摆裤脚都干脆利落没有别的装饰，就像一竿翠竹、一棵青松，让人眼前一亮。
尤其他还那么年轻，站在他面前的那位考生都三十有余了，鬓角都染了白发。
这一对比，林子舟就更加显眼了。
有考生侧目欣赏，就有人满眼不屑。
后者多半都是知道林子舟跟秦越一同入城的，他们或有敬佩秦越保家卫国战功累累，也有鄙夷秦越血统不正居高自傲的，在他们眼中，无论秦越是好是坏，林子舟跟这样的人走得那么近，都会惹人眼红。
尤其他们还发现，这两个人举止暧昧，谁知道林子舟这入场考试是走个过场，还是真有实力呢？
林子舟走到考官面前时，清瘦男子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微微皱了下眉，可紧接着又迟疑地看向了林子舟。
考官方脸阔额，打开考牌粗略看了两眼，“林子舟，字诗书？”
林子舟点头，“是。”
考官又让人翻了翻他的东西，一些吃喝就不说了，那被褥小炭炉仔细看了两眼，见没异样，很快就放了人。
“进去吧，”考官道，“甲子十六号考室，别走错了。”
甲子号考场！
众人吃惊地看过去，须知大周考场也是有分规矩的，那甲子号考场十个有九个都是各地院首，或策论格外拔萃者，可林子舟看起来最多也才十六七岁吧？
气氛莫名紧张了一瞬，林子舟恍若未觉，直接就走进了考场，那一格格考室跟原主记忆中没多大区别，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考室很小，摆着一桌一椅一张床，三面环壁，过道处放空，能够让考官巡视探查。桌面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批发的黑砚，杜绝作弊。
进考场后，林子舟将被褥扔在单人床上，将小炭炉跟敏敏准备的糕点都拿出来，就开始在座位上发呆。
身为学生，哪怕是开卷考的考场都会让人下意识紧张，何况是这种一旦发现问题小则禁考、大则砍头的会试？
林子舟方才还不觉得什么，现如今坐下了，看着那笔墨纸砚跟写了自己名字的长案，还真有点不自在起来。
可比他不自在的大有人在，就比如墙壁另一侧的那名考生，一坐下林子舟就听他在牙齿打颤咽口水。
“阿弥陀佛，皇天保佑，考了三次了，这次再考不过，回头娘子得打断我的腿了……我也不求大的，哪怕让我中个同进士也好啊，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后土娘娘，送子观音……”
林子舟：“……”
考生越进越多，林子舟调整了下状态，打了个哈欠，过道上突然走过来一个人。
这人一身青黑官袍，博带船靴，官袍下的蟒纹绞缠，看着十分老重持成，但面向不过二十五六，气质疏阔凛然，目光如炬地扫过左右，在林子舟这里忽停了一下。
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满堂考生此刻多半紧张哆嗦，林子舟却正好在打哈欠，好像半夜没睡好，还把那人家恨不得拿夹板夹起来的草稿纸给扫到一边，趴下了。
考官：“……”
他站了一会儿没走，以为林子舟会正襟危坐修容己身，不想一眨眼，林子舟又伸手从饭盒里拿了一只鸡腿出来，优雅地吃了起来。
考官挑了挑眉，竟没生气，“你不紧张？”
考场静寂，考官的声音不大，此时却显得很刺耳。林子舟抬起头，嘴里还咬着一块肉，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理直气壮道：“紧张啊。”
他一抬头，考官就眯起了眼，好年轻的考生。
“紧张还吃得下东西？”考官问。
林子舟咽下鸡肉，皱眉想了想，“就是因为紧张，所以才要吃点东西镇定镇定，再说这鸡腿再不吃就冷了，冷肉吃了会生病，生病就会拉肚子，拉肚子就会臭——”
“好了。”考官打断他的话，抬手叫来巡考，“给他倒杯热水。”
巡考怔住，“啊？”
考官和和气气道：“光吃干的容易积食，科举不易，不必因小失大。”
林子舟这才抬头认真看了眼考官，考官却笑了笑，继续往下走了，像只没脾气的水豚。
巡考无奈地看看林子舟，还没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考生，“亏得许大人心善，小贡生，少吃点吧，别回头都开考了，人家都在答题，你却在拉屎。”
林子舟：“……”
大哥，人吃饭的时候你能积点口德吗？
巡考倒了热水过来，林子舟无语接过，“谢谢。”原来，那就是许远。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了敲锣声，考场大门轰然关上，隔绝内外。
会试开考了。
考卷下发，试题以明经、策论、雅赋为主，基本就是填空背书、时事文章跟作赋写诗的古代版而已。这些东西林子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看了眼时事文章的题目，林子舟嘴角一抽。
得，他背过。
既然背过，林子舟也就不多在意了，将注意力放在了其它方面，那填空……居然有一大半都是《道德经》的内容！四书五经根本就只占了三分之一不到。
除此之外，林子舟还惊讶地发现，这三大关之后居然还有一道算术题，当然鸡兔同笼这种问题古人早就是信手拈来，所以这是一道进化版一元三次方程简单题型，将鸡兔同笼进化成了鸡兔狗同笼。
秦越似乎没有让他训练过算术，大约这题分数不怎么重要，但比起前面那些文绉绉的话，林子舟最擅长的果然还是最后一道算术题。
他没多想，甚至连草稿纸都没用，三下五除二写了答案，在稿纸上标了个数字。
许远巡逻而回，开考后他就该坐镇主考位，巡查之责移交两位副考官，路过甲子十六号房时，许远下意识去看了看那位一紧张就吃东西的清隽少年，余光却正好瞥见林子舟在算术题后标了个数字，足下一顿，神色微妙起来。
他还是头一次看人先解算术题，而且……还是这道两年前自己随手捏造用来糊弄人的加分题。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还解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