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崽子的恢复能力极强,头日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不过两个时辰就缓了过来,能吃能喝还能骂人。他是有些皮糙肉厚,手指间的厚茧可以刮出三层死皮来,但经脉关节的恢复能力却还是让人吃惊不已。
曙光搓着马鞭上的糙牛皮,盯着那蹒跚的身影,忽然开口,“马车居中,太蒲太仲注意两翼,薛敬断后,刘宗开路,把这小子给我看紧了,宁可打断他的腿,也别让他离开你三步之内。”
刘宗领命,那小崽子却愣了,气得龇牙。
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以众暴寡!果然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他心里忿忿不平,连带着将林子舟也恨上了,又不是他把人掳走的,凭什么要对付他?!
气死了,那小白脸到底什么来头?!
“快走!”刘宗一甩套绳,直接捆住了他的脖子,危险道:“不要试图逃跑,否则当心你的脖子。”
赵源深深看一眼曙光,放下车帘,拿起旁边的折子看了两眼,摇头低笑。
如此熟稔,可不像江湖人。
幽州城,邹氏太守府。
最后一缕艳烈霞光穿透疏棂,那轮红日在沉沦的边缘逐渐消失,天空沉甸甸压下一片墨云,地面潮湿,假山石缝中青苔丛生,假山外,两道人影面面相觑。
林子舟心满意足地吃了个饱饭,将奔波几日风尘都洗了个干干净净,跷足坐在廊下,手按着凳子,好整以暇地开始打量着下面跪着抽泣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生得肤白貌美,气质弱柳扶风,身段婀娜多姿,眉眼娇俏可怜,泪珠儿一掉,端的是梨花带雨,叫人心疼。就连那男孩都是眉清目秀,自带风流。
可惜,这俩都不是林子舟的菜,他还是喜欢更有力量跟深度的异域美人。
“说罢,见本官有何要事?要是太麻烦的事,譬如报仇杀人、偷蒙拐骗之类的,我建议你们自己解决,本官可以视而不见。”
跪着的男子面色微变,被身边女子按住手臂,喏喏道:“大人,民女出身良家,岂敢作奸犯科,民女有冤,请大人为民女主持公道!民女叩谢大人!”
来了来了,他就知道。
林子舟一看就知道这两姐弟的身份,无外乎是那肥猪太守养的玩物,先前瞧见那太守吓得魂不附体就眼睛一亮,不敢去找秦越铁定就会来找他。
“民女姓王,名良女,这是家弟,王川,我姐弟二人是来此投奔亲戚的,谁知半路被那邹林看上,强掳入府。他以家弟胁迫,逼良为妾,丧尽天良,求大人为民女做主!”王良女恳切叩头。
林子舟叹了口气,问:“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我可以做你的主的?”
王川大声道:“您不是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吗?!”
林子舟无语,“……我不是。”
“啊?”王川怔住,舌头打结,“不、不是吗?那你……太守……你们……”
“路过,”林子舟言简意赅,眼带几分怜悯地看着愣住的两姐弟,“不才虽然勉强算是个当官的,但货不对板啊,户部的官怎么能去管吏部的员?何况我才五品,人家虽然是外放官员,好歹也是个过了明路的正四品。”
此话一出,那两人顿时脸色发白,愣了。
林子舟出身太平,他那群狐朋狗友也常常花钱包养小明星,老实说,这种事情他真的不大愿意管。不过看在这两个是被强取豪夺的份上,林子舟倒也不是不能给些适当的建议。
“不过朋友,你们若是要伸冤呢,喏,这府里上下都是宝贝,你们随便带点东西上路去洛邑的顺天府衙,在下可以顺带给你们写一封推荐信。”姐弟两个面上无光,林子舟随即又道:“若是你们要报仇呢,府里有的是刀,城里还有药房藏毒,你们大可以买点回来直接雪耻嘛,本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真的。反正现在这幽州也是个无法无天的地儿,这太守死了也没人会找你们报仇,到时候你们再带着金银珠宝另谋生路,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不好吗?”
王川吃惊地看着他,林子舟轻笑,“别这么看我,我就十六岁,就当是看不惯同龄人被人欺负?”
王川:“……”
林子舟一番长篇大论,很是语重心长,“而且朋友,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你们要公道,得自己去抢、去争,去变强,靠别人?有用吗?”
再说那太守不晓得知道了什么秘密,被秦越不知道带去哪儿逼问,他现在也什么都干不了啊。
林子舟自认已是即为真诚了,他虽然没有帮忙,但也允诺不会揭发两人,给够了这两人选择的权力。但王氏姐弟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们指望林子舟主持公道,林子舟却让他们自力更生?
“可是!可是……”王良女急了,哽咽道:“可是您是当官的……你可以弹劾他啊!我们也是靠自己在求您啊!”
又是你又是您,这都口不择言了。
“当官的未必当人,而且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唉,”林子舟斟酌了一下言辞,片刻后,叹气,“幽州乱了这么久,朝廷一动不动,你以为凭我一个区区五品,还越俎代庖,朝廷能给你们什么好脸色?小姐姐,咱人长得漂亮还不够,脑子也得聪明点——鲲鹏乱海,妖魔肆虐,谁会在乎你这小小蝼蚁?你要不拿刀把人杀了报仇,要不就拿钱带着弟弟远走高飞。懂?”
王良女懵了,她从没听当官的这么说话,就算是那恶心人的邹林,也是时时端着当官的架子,这……“小姐姐”?
王良女心下糊涂,莫名地胆战心惊,“大人,您是要我们自己去……去杀人?可是杀人是犯法的啊!而且,而且……”
“这里哪来的法?”林子舟无奈了,他都说得这么明显了,怎么这两姐弟就是听不懂呢?
他们入城时,幽州之内江湖人横行无阻,青楼中遇到一伙人闹事打砸,无人来管。
他在青楼窗内往下看了半日,官府衙门的衙役一个都没有出来巡逻,一帮江湖帮派的人来回游走,遇到流氓作乱、坑蒙拐骗杀了就是,谁问过当官的这是否犯法作奸?
他听闻青楼之中有女子被拐卖入楼,有父带女,有子弃母,有官府管吗?有律条可守吗?
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们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出府走动过了?”
姐弟两个面面相觑,分外茫然,林子舟用脚趾头都能猜到答案——那混账太守能把人藏到现在,连那个劳什子幽州王都没翻出来的小美人,怎么可能会放她出去?
林子舟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起身冷然道:“这太守府不是我的,你们要留要走可以自己决定,没事就出去都走走看看如今的局势,听天由命是弱者的行为。两位,自求多福,在下累了,恕不远送。”
他起来伸了个懒腰,瞧了眼局促不定的两姐弟,暗暗摇头。
动不动就对上位者下跪祈求“主持公道”,这样得来的公道,又真的算是公道吗?
大门一关,院子再度恢复寂静,幽州近西南,此地的风到底还没有彻底褪去冬末的寒凉,姐弟两人愣愣看着那紧闭的房门,默然失语。
良久,王川扯了下姐姐的手臂,“姐,算了,别求他了。”
王良女眼中含泪,几乎绝望,“可除了他,谁还能帮我们?洛邑的官,哪个会为我们主持公道?这位小大人看着年纪小,而且……而且看起来还是个好人,也许我们多求求他……”
“姐,算了,虽然他没有打算帮我们,但起码他没有为难我们……”王川抿了下唇,“也许他说得对。”
王良女一惊,“川儿,你在胡说什么?杀人是犯法的!”
王川眉头紧皱,用力将王良女搀带起来,寒声道:“可是这幽州早就没有王法了!否则这太守府怎么会几次三番来人作乱?那头肥猪又怎么会心惊胆战?”
“可是,”王良女狠狠咬牙,“可是川儿,你不能杀人!别人都可以杀人,我们不能杀人!”
“我知道……”
王川又看看林子舟的房间,房中灯火通明,林子舟的影子在窗户旁一晃而过。他默了片刻,说:“我们不杀人,但这份奇耻大辱,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咽下去!我们暂且在府里住着,看看他们会做什么……要是他们真的不管那太守的死活,我们再想办法……雪耻。”
寒意渗入皮肤,王良女看着自家弟弟那阴冷的目光,心下一颤,满嘴苦涩,“然后呢?”
然后,他们能去哪儿?
他们两个势单力薄,又手无缚鸡之力之力,偏偏自己还生着这样的容貌,就算身上带着钱财,又能走多远?
这世道,到处都是流民、劫匪,危险无处不在,他们何以谋生?
“总有办法的,”王川收回目光,心里多少有些失望,面上却道,“姐,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还要放弃吗?”
王良女挣扎地看着他,许久,沉沉一叹。
林子舟听见他们离开的动静后才再度打开门,不出所料,秦越果然已经等在了门口。这人换了身衣裳,手上还带着两个铁环,披头散发却干干净净,倒是没有染上什么鲜血。
也是,那邹林父子看起来胆小如鼠,大概也不需要什么手段就能将之降服。
“问出来了?”林子舟戏谑,“这府里也没下人,外头也没护卫,卫王还得自己去干衙役的活,亲自审犯人,可是凯旋?”
“自然,”秦越走进去,顺手关上门,“只可惜某人耍懒,却错过了那一出鬼哭狼嚎的大戏,更错过了一个惊天之秘。”
林子舟绕过屏风,颀长的影子在屏风后若隐若现,他微微回头,半张脸露在外面,眉尾一挑,“惊天之秘?怎么着,难不成你还从他们嘴里听见上任东宫太子死亡的真相?”
不是林子舟胡思乱想,而是之前在洛邑,前任东宫太子的死因就被人挖掘质疑过。只是后来林子舟被许听风当做筏子甩清嫌疑,可林子舟却早就对他疑心大起。
东宫之争,那电视上不都说了是兄弟阋墙、不死不休吗?前几个太子死得也是不明不白,有点猫腻不过分吧?
秦越没说话。
他透过屏风看林子舟,从那腰身往上,停在半露的脸颊上,忽然啧了一声,“你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点?”
林子舟低头看看,“有吗?”
“长高了,”秦越走上前,仗着身材高大趴在屏风上,伸手撩起他的一缕头发,“头发也长了。”
去岁酷暑,秦越快马奔过那条静静流淌的舒城河,他做事一贯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却又鲜少能被什么东西所影响。
那日阳光正好,水面波光粼粼,一条白鱼从水面游过,他被晃了下眼睛,下意识勒紧马缰。
他在那个满是血腥的午后,捡到了他爱不释手的宝贝。
“我才十六岁,会长也很正常,”林子舟抽回头发,看着他,“说罢,许听风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被你拿住把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