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泄，黎明便至。
曙光坐在山巅上把玩着手里的指虎，错落的铁鳞像锋利尖锐的鹰爪，轻轻一握，就能捏碎金石，再一旋，能将骨肉搅碎。林子舟细心设计出来的东西，托了几个铺子打造，成果斐然，他初入禁军之时，就连董毕都忍不住感慨林子舟用心良苦，艳羡他二人兄弟情深，兄弟情深……
山坡下禁军来回走动，薛敬脚步匆匆，同焦氏兄弟打了个招呼，大步上山，来到曙光身后。
“百夫长，都收拾好了，那群流民也通知就近官府安置，只有那小子还不肯松口，”薛敬抹去脸上的雨水，脸色有些难看，“斥候在前面又发现了有人设伏的行迹。”有人一直在想方设法阻拦他们去到谷阳，他们很难不联想到秦越。
曙光站起来，高大的影子挡住了最后的夕阳，“太过明显，怕是有人故布疑阵，绕道。”
薛敬也是这么想的，上次就是有人故意纵火才会让秦越有机会趁火打劫，这罪魁祸首还没被抓住，谁知道这次他们不会再次动手？
穿山过道毕竟危险，他们有两个月时间，大可绕道，保全实力。毕竟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任务，若是在此搞砸，禁军里哪里还有他们的位置？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附近有一个太平镇，地方还挺繁华，在谷阳北方，距离不远，正是适合他们驻扎之地——他们总不能把对付带去谷阳那瘟疫之地驻扎。
曙光下了山，见赵源正提着衣摆上车，顺手一扶，“大人当心。”
赵源笑着道谢，曙光往他马车里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接了亲兵的马翻身而上，看一眼王卓、周老板等人都已经上了马车，振臂出发。
王卓靠窗看了眼曙光，不禁佩服，“亲弟弟被人掳走还能这么镇定，这位林家大公子倒极有大家风范。”
周老板看得比他还清楚，他摸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右臂，老神在在道：“要我说，这位百夫长不仅有大家风范，没准还挺看不起江湖人。”
“看不起？”王卓诧异，这想法从何而来？
“你没注意？”马车渐渐前行，周老板放低声音，“他前两天抓来的那个小子你没看见？昨儿一顿鞭子打得皮开肉绽，那小子也不求饶，还说自己是什么劫富济贫，老子就看不上这种偷鸡摸狗的玩意，可这式样的人吧，要是放在江湖上，那就是一条孤胆好汉！但你注意到林大公子的眼神了没？那就没一个正眼，恨不得把他皮都扒了，最后还是赵侍郎给劝住了。”
林子舟被抓走，曙光大发雷霆，连周历都赶出去找人了，自己却稳如泰山不慌不忙，依旧向着谷阳出发，这事放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人身上，本身就带着不可思议。
这哪像个江湖出身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倒有点规矩森严的将门子弟。
王卓也并非没有察觉到异常，但他对周老板的话还是有些不服，“他现在毕竟是禁军的百夫长，这一行又是带着任务去了，就算没有了小林大人也有赵大人，当然是大局为重，又没做错。”
“这不是做没做错的问题，是……哎呀，你说你咋不懂呢？”周老帮手指往下指了指，挤眉弄眼道：“咱们洛邑是出现过江湖人的，你看那些江湖人对朝廷的态度了没？他要是正统的江湖人，或是没有求权向上之心，怎么会这么快适应军中的规矩？”
排斥，嫌恶，鄙视，甚至有些痛恨，痛恨当朝者沉迷修仙求道，对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这就是江湖人对朝廷的看法。
江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行侠仗义的英雄？那就是因为不平之处太多太多了。江湖上又为什么又魔教再度掀风起浪的传言，那至今还关在刑部的魔教教徒为什么敢光明正大出现在红楼？那就是因为朝廷管辖不严，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将乱，才有妖魔作祟！
举凡见过那些江湖人的，怎么会不明白他们对朝廷的不屑一顾？
当初曙光据说可是为了林子舟入禁军，可如今林子舟被那心怀不轨的秦越掳走，谁知道会遭遇到什么？头先坠楼的事情大伙儿还没忘记呢，他就这么放心把林子舟的事情交给周历处置？
这要不是曙光对周历格外信任，那就是这位林家大公子本身就有着强烈的建功立业之心，对他那弟弟……呵，也未必就有多看重。
王卓被他话中的意思弄懵了，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对上周老板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又不觉语塞。
“可既入朝堂，那就应该守规矩，再说前日有人故意纵火，小林大人已经不见了，他要是再弄丢其他人，那不是……”
他试图为曙光找理由，可话还没说说完，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声音越来越小。
如此说来，那曙光不就是怕这护送的任务失败？所以才不分心去找林子舟？那不就说明任务比林子舟更加重要？
总不能是曙光确信秦越不会伤害林子舟吧？
周老板拍拍他的肩膀，古怪地笑了，“行了王大人，追名逐利是人之常情，就算是那起最看不上朝堂的江湖人，口口声声说要游历江湖锄强扶弱斩妖除魔，若有一天告诉他只要他入朝就能平步青云大权在握，他们有几个不会动心？说不定人林将军就是个干大事的，大局为重呢？长兄如父，稳重点也不为过，你说是吧？”
王卓皱起眉，他最是厌恶周老板这一番前后矛盾、阴阳怪气的态度，充满了狭隘的讥讽与轻蔑。但不可否认的是，周老板说得其实很有道理，他一时竟想不到反驳的话。
只是……
据他所见，林子舟对旁人不假辞色，对这个哥哥可是全心全意的依赖，曙光走到今日，难说没有乘林子舟的东风。若是曙光真的这么想……那林子舟就显得有些可怜了。
那年轻人意气风发爱恨分明，他的哥哥却如此长袖善舞，按说该是好事，但王卓顺着周老板的话思索下去，却怎么觉得不大对味。
他微微沉声，“那也是人家兄弟的事，你我还是少管为妙。”
“嗨，小的区区商户，哪敢管当官的事儿啊，”周老板抱着手，捏着手指讪笑，“我就是个小商人，见了些明刀暗箭，胡言乱语而已。”
他看人素来很准，不然红楼也不会坚持这么久，这次是他栽了，但起码也证明他看人没有错——林子舟救了他，虽然说话挺薄情寡义的，神色也高傲，但眼睛却从没有什么鄙夷轻蔑。
比起林子舟，林曙光看他的眼神，即便藏得再深，他也能看出其中的高高在上跟不屑一顾，就像那些王孙公子天生贵胄，是全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
这两兄弟……不是他心胸狭隘，而是在朝堂上，哪怕是亲兄弟好父子都难免有些摩擦，而林家兄弟这一个外放的虚情、一个内敛的真诚，将来免不了有场冲突。
周老板拭目以待。
绕道前往太平镇，他们仍需先翻过一座山，队伍进入了广阔的平原，在官道上左转。
“往右是幽州，左前就是谷阳，我们要去左西边，”刘宗掐算时辰，“去太平镇只要半日，加快速度的话三个时辰就能到，嚯，这怕是要走到深夜才能到了。”
薛敬不以为意，“到了就算是住下了，一时半会不会动弹，走到深夜也没什么关系，就怕路上不太平。”
刘宗看他一眼，“怎么？深夜还要赶路？”夜里不是更加不安全？
“百夫长，”薛敬用下巴指指曙光，胸有成竹道，“你没发现他这两日都不说话了？别看将军现在看起来挺冷静，心里怕是早就急疯了，他今夜赶到太平镇，明天就能去谷阳查探，就是让大家啃干粮，也一定不会中途停留，不信你看。”
他信。
刘宗不善言辞，但他身为斥候，却最擅观察。曙光这两日兴致不高，眼里压着一股怒意，他估摸着下一次跟秦越见面，这两人之间必定少不了一场激烈的碰撞。
“停！”前方忽然传来声音。
队伍顿时停下，马车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往外看，天快黑了，突然停下，众人大约以为曙光要停下来暂时驻扎。
刘宗同薛敬诧异地对视一眼，策马上前，来到曙光面前，“将军，可要整顿？”
“不。”曙光顶着前方的官道，官道要经过一片密林，那密林如严阵以待的士兵，正挺直了腰身等着他们靠近。曙光眯起眼，似乎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动静，“让斥候去探一探，那里面有人。”
刘宗悄然变色，他虽然也是新兵，但手中的斥候却都是曙光亲自挑选出来的，当中还有董毕分派给曙光的老兵，个个都是耳聪目明。若是林中果真有人而连他们都没听出来有人，那林中藏着的人只怕有些来历，他不由得想到了那纵火之人。
莫非是他们？
“来几个人！带上盾牌！”刘宗趴下身，将马背上的盾牌放在身前。
斥候去了小半，一字排开。赵源等人察觉禁军警戒了起来，心生异常，“林将军，前面可是出了什么事？”
曙光摇头，“没什么事，不过是天快黑了，派人过去探探路。诸位放心，过了这段就是太平镇，到时众人就可在镇中驻扎，在下一定会将大人送至太平镇。”
“有林将军护送，我们自然放心。”赵源看看前方，刘宗速度很快，但身体却压得很低，他眯了下眼。
斥候速度越来越快，百米之外的林中静若无声，夜风拂过又高又密的丛林，斥候一路畅通无阻，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很快。
“将军，里面没人。”刘宗紧皱着眉，“也没看见任何人活动的脚印、气息、痕迹。”
曙光低笑了声，眼中戾气一闪而过，“……让焦太仲带五十人守住马车，把那小子给我拎过来打头阵。”
刘宗一怔，旋即会意，意味深长地看看林中。若那里面真的有人的话，的确不止一种可能。
很快，曙光要的人就来了。
那男孩就是试图将林子舟带走的人，之前一直被绑在林子舟的马车后座上，背上皮开肉绽，面向年轻，皮肤黝黑，细看眉眼，倒有几分剑眉鹰目。他死死咬着牙，瞪着曙光宛若一头野狼崽子，让曙光很不喜欢。
那目光让他想到了秦越。
“去前面带路。”刘宗推了那小崽子一把。
小崽子脚步踉跄，冷笑道：“胆小鬼，你们一群大男人，竟然要小孩子为你们开道……哎哟！”
曙光一马鞭挥过去，那小崽子扑倒在地，背后渗出血来，曙光的眼里却没有一丝怜惜，根本不为所动，“再废话，本将打断你的腿，让马载着你开路也是一样。”
小崽子气急败坏，唾了口血，“你等着，等我师傅来了，你就死定了！”
曙光抬起手。
小崽子肩膀一缩，“带路就带路，以大欺小，呸，不要脸！”
刘宗：“……”
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