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楼前街上阳光散去,天空飘来一大朵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有幽州城顶,雷雨眨眼即临。
他们等的人还是没有来,林子舟趴在窗边打了个哈欠,空气里的雨水气息越来越浓郁,云层里已经有了电光在闪烁。
“你被放鸽子了,”林子舟笃定,并且叹了口气,“我们是现在去拆他场子,还是明天?”
“这还用问?”秦越气势一沉,将他腰一揽,“当然是今天。”
幽州太守府。
这里曾是幽州太守寻欢作乐之地,及至流民肆虐,官府欺压,无由构陷良民搜刮财产,赋税成倍之后,百姓奋起反抗,太守府就已不再向曾经那么热闹了。
太守此人,肥头大耳,满面油光,仗着早年功绩于幽州作威作福多年,痴迷享乐,肆意搜刮民脂民膏,早就在腐烂迷乱的温柔乡里被磨灭了意志与骨气。自打谷阳不中用,朝廷也就不再怎么理会幽州,早已将幽州变成了自己的地盘,不理政务,不事生民,只知尸位素餐。
公梁不缺是江湖人,对付朝堂之人自有一套法则,他知百姓早就对其有了怨言,不过是尊卑深种,要让他们奋起反抗,无异于起兵造反,他们自然不敢。他心知要对付一府太守,首先便是要将他手底下那些逞凶斗狠的家伙给收拾了,并且杜绝朝廷围剿。
当那养尊处优的膏腴之鄙失去了左膀右臂,还有什么反抗之力?公梁不缺轻而易举就拿下了太守府,却并未将太守革杀,而是开仓放粮、归还赋税后留下了太守——只有留下太守,他们才不会被朝廷大肆围剿。
而事实正如公梁不缺所料,幽州的困境朝廷知道,但老皇帝却果真没有动用禁军,而是任由幽州成为不明不白的法外之地。
公梁不缺也成了名不见经传的幽州王,深受百姓爱戴。
但公梁不缺已经离开了一月有余。
太守邹林算了算,那可恶的幽州王好像是不打算回来,原本只打算离开幽州半个月,没成想竟拖到现在都未回来。
好啊,好。
太守府正堂外回廊下,邹林瘫坐在躺椅上,花容月貌的侍妾跪在一旁替他捶腿,左侧还有个清秀郎君忍着恶心为他奉茶。
他实在太胖了,走路也累说话也累,就连喝口水都觉得累,但这累他已经习以为常,他喜欢被人伺候着。但公梁不缺出现后,他就成了伺候别人的那个人。
邹林目光阴鸷,肥胖的脸上杀意微浮,随手在少女身上掐了一把。少女吃痛,却不敢言,少年脸色难看,忍了忍,也未出声。
不刻,一个鼠目精明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肚子上也是一圈肥肉,将衣服都鼓了起来,嘴角带着兴奋之意,“爹!打听到了,那奸贼果然去了洛邑,哈哈哈,这奸贼仗着自己会点武功,就以为连皇城都能由他来去自如了?我呸!老子已经派人去洛邑揭发此人,只要他死了,爹,我们就立功了!”
“哪有那么简单?”邹林冷哼一声,让少年扶自己坐起来,慢慢呼了口气,“他要是真的这么容易被抓住,我们当初还会吃这么大的亏?这小杂种,人都走了,还敢派人监视我,真以为老子这么多年的太守当成了废物……东宫那边可派人去了?”
“放心吧爹,忘了哪儿都不能忘了东宫啊,他可是咱们抱了这么多年的粗大腿!”年轻人坐下来,蹬了脚那女子,“小贱人,还不给爷倒杯水!”
侍妾脸色微白,仓皇起身去倒水,邹林也没注意,默了默又道:“还有,今日让人送信到府里的那两个人,你派人去看过了吗?是什么底细?”
邹林极为忌惮公梁不缺,那人看起来性格大而化之,有时候甚至还有些幼稚,但正是因为幼稚,行事反而染上几分古怪的懵懂残忍。
他实在不愿意去回想去岁被吊在府门前让百姓唾骂的惨状,那简直是他的奇耻大辱!
而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公梁不缺竟然还意图让他成为傀儡?成为一个九流贱民的傀儡!
邹林越想越恨,每每对他俯首讨好的时候,心里都恨不得将他扒皮抽骨!不过偶尔,偶尔想到那公梁不缺还是留下了自己,他心里又忍不住庆幸——到底是九流百姓,哪里敢跟朝廷作对?不敢杀他,还不是忌惮朝廷?
他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只是……他派人来信,让自己小心招待的两个人,到底是谁?啧,不过下九流能认识什么人?多半也是下九流,不值一提。
“问了老鸨,是两个生面孔,其中一个异常高大,像是练武的。”年轻人说。
邹林没好气道:“废话!当然是生面孔,我是问你有没有打听清楚他们的名字!有什么本事没有?”
年轻人噎了一下,尴尬道:“不过两个传话的,能有什么本事……还不是流连青楼寻欢作乐?”
“让你去打听底细你就打听出这么个……”邹林指指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罢了,也晾了他们一天了,真有什么也不至于等到现在。你去叫两个人把他们带过来,让他们识相点,”
邹林狠狠捏着拳头,“把人带回来之后,先用药把人迷晕了再动手,别闹出动静。”
年轻人愣了一下,“可万一他们是江湖人呢?那群匪贼听说后头都是有帮派的,万一他们……”
邹林听罢,不以为意,“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谁能知道他们是死在我们手里?”
“爹不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年轻人其实早派人去盯着那青楼,那些莺莺燕燕里就有他们的眼线,青楼之中鱼龙混杂,最是容易藏身打听消息。
他听说那年轻人看起来十分威武厉害,手下人都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确定人没有离开青楼,不过这样也就足够了。
“有什么好问的?我们跟公梁不缺没有丁点关系!”邹林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阴测测道:“他们是反贼,我们跟反贼能有什么关系?这事干净利落地办了,我们还能在幽州享福,要是办得不好,不用咱们……东宫那边就饶不了我们!”
年轻人惊了惊,抬头看向邹林。
邹林肥大的连涨红,下巴上两团肉堆在一起,眉眼沟壑里都好像渗着毒液,让人不寒而栗。
雷光电闪,雨声砰响,年轻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讪讪道:“不、不会吧,当年可是我们帮着太子殿下对付谷阳,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然太子怎么会放任我们这么多年……”
“闭嘴!”不待他说完,邹林突然将桌子上的茶杯扫开,杯沿打中侍妾的额头,霎时破了个口子,鲜血横流。
侍妾惊呼一声,而后触电般白了脸,一把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少年忙上前扶起那侍妾,低着头,脸色极为难看地盯着两人脚尖,手臂上青筋暴起。
邹林看看两人,目光一闪,“你们先退下,没有本太守的命令,不准靠近。”
两人喏喏称是,转身一步步离开。
邹林皱着眉头看着他们消失,沉吟片刻,怒视那年轻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蠢货,早就让你将这件事藏进肚子里,谁让你拿出来说的?”
年轻人有些怕他,“爹,我也没说什么……您也太敏感了吧?”
“你还说?!”邹林大怒,“你是没长脑子是吗?你以为幽州出事这么久,为什么洛邑始终没有人过来解救我父子二人?你以为真是朝廷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好歹是东宫太子,只要开口说上一句,把这事摆上台面,天子能不堪在东宫的颜面派人帮忙?哪怕只是五百禁军,也足够平定这些乌合之众!”
年轻人怔住,茫然道:“那,那……”
“他是不愿意!”邹林咬着拇指,眼神冰冷,“他是故意视而不见,想要想趁机……让我们闭嘴,让那件事彻底变成过往隐秘。”
那件事?
听起来东宫好像有什么不能见人的隐秘被他们知道了。
这可是意外之喜。
林子舟古怪地笑了笑,看着廊下说话的两人,“这两个人显然不是听话的主儿,那幽州王却偏偏让他来接待我们,有趣,你说他在想些什么呢?”
太守府中有一颗极高极茂的老松,紧靠假山群,冒于树壁之间,正是最合适的隐藏处。
秦越低头看看林子舟,地方不大,林子舟坐在树枝上,拿他的腿当靠背,倒是不怕他突然抽身,“既要合作,双赢互利,自然要让彼此放心,给予一些……甜头。”
“这俩家伙吗?”林子舟嗤笑,“你猜他们知道什么?”
“谷阳,东宫……渔阳长公主,涉及皇室,烦个屁都能闹翻天,”秦越打树上取下两片翠叶,手指一错,叶片双分,他低头一笑,“好诗书,相公我给你表演个戏法如何?”
林子舟无语地看了他片刻,一指天色,“雨越来越大了,能不能速战速决?我就想好好洗个澡睡个觉。”
“当然。”
秦越点头,而后将手里的树叶丢了出去。
他姿态优雅,动作轻缓,同在红楼里弄死那刺客的手法全然不同,但速度却快了很多,太快了,以致于林子舟哪怕集中注意力都未能发现其移动轨迹,让林子舟想起了这厮在舒城拿石头对付自己的画面。
他在心里又忍不住酸了一番,有武功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回廊中传出两声惨嚎,俩父子哪里料到会突然被人偷袭,正畅想着能够回到当日耀武扬威的日子,冷不丁右肩一错,鲜血如注喷薄而出,溅了对方一脸,脸色煞白。
邹林惊恐万分地倒在地上,惶然环顾四周,“谁?谁?!出来!”
年轻人恐惧地发着抖,声音尖锐,“救命!来人,救命啊……啊!”
左肩碎裂,年轻人倒吸口凉气,惊呼戛然而止。
邹林骇然,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不敢托大,即刻告饶,“大、大侠饶命,我这孩儿口无遮拦,是……是小人说错了话,求大侠饶他一命,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两头肥猪挤在一起,那画面着实有些难看。
秦越啧了一声,不由得也想起了舒城。那条清水河中,林子舟可不止受这两下,却能一声不吭,又倔强又可爱。
“本王可不是什么大侠。”
邹林抬头,只见一个高大修长的异域男人搂着个年轻郎君自假山中走出,那双风格鲜明、充满了侵略性的双眼似笑非笑,带着说不出的贵气与睥傲,看得邹林乍然变色,失声道:“秦、秦越?!”
秦越轻笑,眼中却毫无温度,冷得让人脚底生寒。
“太守大人,秦某人受邀拜访贵宝地,不想竟听闻太守大人看我不惯,竟试图将本王……杀人灭口。却不知,本王何处得罪了大人?还望大人,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