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要改道幽州，时间紧迫，但秦越却不急不缓，像是丝毫都不担心有人会追上来，或是提前到达谷阳，林子舟怀疑他可能在谷阳做了什么手脚。
“谷阳，贫瘠之地，瘟疫之地，还有何手脚可做？”
春光烂漫，雨霁天青，秦越慵懒地靠在林子舟背上，他身块修长魁梧，肩宽腰紧，可以整个将林子舟抱住，瞧不出半点破绽。
林子舟只觉自己像驼了吨熊，重得直不起腰，没好气道：“你坐好了，别压我背上，你对自己的重量能不能有点数？还有，你让安子做什么了？就这么确定曙光会被拖住？”
“你那哥哥心里藏着的秘密可不比你少，小傻子，要绊住一个浑身都是秘密的人，还不简单？”陈留世子，单单是这个身份曝光，就能让人曙光寸步难行。
林子舟不作声了。
秦越睁开眼，勾着他的下巴转过来，“你那好大哥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倒不如在这里一拍两散，何况……他值得你担心吗？”
要是陈钺真的将林子舟放在家人的位置上，事发之时，何至于林子舟身居内院还能被人摸到床头？陈留王战无不胜，他的儿子纵然不得青出于蓝，也该有其七分真传，当真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他只是一心想要在禁军之中树立威信，笼络势力。并非想不到，而是不曾想。
林子舟对他话中的暗示已经快要脱敏了，他只当没听懂，哪怕这厮的话就跟牛皮糖似的甩不开，“反正要是下次见到曙光的时候他受了伤，我跟你没完。”
“这么护短，什么时候也关心关心我？”秦越唉声叹气，“你家王爷为了带你摆脱监视，苦心经营，绞尽脑汁，身为超一品重臣还要偷偷摸摸畏首畏尾偷人，你就半点都不感动？”
林子舟翻了个白眼，“如果你能事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倒是不介意试着感动感动。”
“那……”
“想得美！”
秦越在他腰上捏了一把，“顽皮。”
林子舟忍俊不禁，看长水如绸，迤逦向天边，往他身上一靠，一条腿架在马背上，百无聊赖，“幽州还有多远，我怎么觉得我们这是要走到天荒地老了？”
天荒地老，是个好词。
“不好吗？”秦越护着他，将马缰也交在他手上，“幽州可不是什么安生地儿，也许里面全都是牛鬼蛇神，有去无回，晚点去，还能多活两日。”
“稀奇，驱虏将军、堂堂卫王竟然对自己这么不自信？”林子舟一个字都不信，这家伙肯定会在那边安排接引的人，他在心里猜测，保不齐秦越在洛邑就已经暗中跟公梁不缺谈好了，这次去幽州说不定别有所图。
林子舟家族经商，三代为富，上辈子虽然因为不被爸妈看重而被排挤在两家公司之外，但自小到大为了应对媒体的采访却少不了接触商业帝国的运行规则。
商人，无利不欢，走南闯北，他们的人脉有时候远比朝廷中人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否则，林子舟带着红楼的周老板干什么？还不是看中了他的人脉？他可没那么好心去救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何况这人还有可能引起东宫的杀意。
“双拳难敌四手，秦某人虽然自认可以纵横天下，奈何手底下还有一群青头巴巴地望着你家相公，”他凑近林子舟耳朵低笑，“当初在启天殿广场帮你出气，我可也是冒着被禁军围殴的危险，你真当我天下无敌了？”
林子舟不耐烦他这样说话，气息打得他脖颈发烫，拉上兜帽，林子舟说：“那也是你自作自受……快找个地方落脚，我饿了。”
两日后，他们到达幽州，秦越依旧选择半夜入城，避开了繁琐的巡查，在一处青楼落脚。
先渔阳长公主在时，幽州太守曾为谷阳的财政官，隶属户部，后自户部外放，握有盐引，在幽州帮助渔阳长公主运销售盐，所得一半利润用以购买粮草运往边关，一半则上交国库，也定期向户部呈报谷阳细况。
但长此以往，由官府掌控的盐引售卖与购销中的泼天利益便使得贪婪之人蠢蠢欲动。
州府官员将售卖盐巴的收入送交国库，从中贪墨已是寻常，而边关遥远，起先是官员会直接将购买粮草的银两昧下，而后逐渐发展成为经手从属、商人、小吏都会在运输过程中将粮草再度变相贩卖，从中获利，以致于最后送到边关的粮草十不存一。
将士吃不饱穿不暖，如何能够打仗？自然而然的，大周的边境也就连年遭袭，败多胜少，屠城烧杀之事不在少数。西南、西北边境甚至被鲜卑、吐蕃冠上了“后花园”之称！
也正是因此，秦越竟将鲜卑老九枭首带回才会让整个大周兴奋不已！甚至于他带着黑甲骑兵擅自回京，上至天子下到百姓都无一人有异议！秦越所以能顺理成章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异姓王侯！
他不仅仅是洗刷了令大周蒙羞多年的耻辱，更抢回了被鲜卑当成牧场的“后花园”，做到了连当年陈留王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而若是秦越要追根究底，多年战败之后的贪墨苛待一旦爆发，整个大周都会民心沸腾。秦越但要振臂高呼，纵然不能一呼百应，也能让王室惶恐不安。
这也是为何，老皇帝试图让秦越成婚，更迟迟不提返回边关之事的原因。
林子舟在户部待了许久，对户部的售盐获利之内情也算了解一二，在案牍上看过两日，突然想起了自己曾受邀为游戏作画，曾经查过明朝的武将资料，见过一种名叫“开中法——盐引代币”的东西。
这玩意跟大周不一样，说的是盐引不再握于州府官员手里，而是将其交给封疆大吏。若是盐商要想得到盐引，就要将粮草先运到他们手中，然后才能获得盐引，换取利润。
他对开中法了解不深，当时只是觉得那配图上开中法的官员衣服值得研究，最后书一丢就去查看服制衣料去了。
看如今大周的情况，要想让那些贪官污吏让出盐引持有的权利，那不就是直接要了他们的老命？估摸着老皇帝肯定都不愿意。
皇帝握着盐引，分批发放给官员，官员回以高价利润送入国库，转头就以更高的利润收敛一波横财入了自己的私库……
看看这即便被称为法外之地的幽州也依旧处处光鲜亮丽，看起来虽然人人都多少有些愁眉苦练，但起码衣食住行还算过得去，就知道当初的幽州有多富裕了。
幽州尚且如此，若是渔阳长公主还在，今日的谷阳，不知又是何种繁华？
林子舟听闻渔阳长公主的封地府邸极为壮哉，其恢弘之势不下当时的陈留王府，因先帝溺爱，渔阳长公主还获准在府中修缮三殿两阙，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宫才配得上宫殿宫阙之所了。
“盐引这东西，果然还是放在封疆大吏手里最妥帖，”他在青楼边上往下看，遥遥看见了幽州太守府高大的门楣与漂亮的亭台假山，比自己在洛邑皇城脚跟下的林府不知好上多少，忍不住叹息，“虽然依旧照样贪，但起码人家还顾及着跟商人之间的互惠互利，不至于让人喝西北风。”
“想法很好。”秦越评价说。
林子舟看他一眼，“但是？”
秦越默契莞尔，“但是朝堂中人不是傻子，他们难道想不到这个办法？但又有谁会放弃手中的利益，又有谁，会任由他们握不住的人去掌控利益？”
林子舟耸耸肩，“我就随口一说，你听听就好，他们听不听关我什么事？反正古人说得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等它再分开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抽筋洗髓。”
秦越抱手轻笑，“你这小脑袋瓜，要真正去做个能臣，说不定也能成事。”
“别了，我没兴趣给人家低眉俯首点头哈腰。”单单是在去东宫给许听风请安，到三清殿给老皇帝磕头，他都觉得浑身不对劲了，还要他长长久久地在朝堂上待着？
他回过头，“你要约见的人怎么还没来？”
说好了在这里等着，怎么都过了大半日，还是没有人出现？林子舟狐疑，秦越该不会被人放了鸽子吧？
“急什么？”将那小眼神里的玩味看得一清二楚，秦越不紧不慢道：“之前不是还没兴趣？”
“我对你那些破事的确没兴趣，但我更不喜欢有人让我枯等，”林子舟转身坐回窗下榻上，翘腿伸了个懒腰，脖颈拉得颀长，“我可没兴趣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秦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坐在他身边，“上次送你的手油，还好用吗？”
林子舟一默，翻身支着脑袋闭目养神，“你看我这两日用过吗？”自己忘带了还来问他？呵。
“是没见你用，”秦越低笑，把他搭在腰上那只手牵起来，袖子往上推，摩挲了一下细腻的手背，“所以我又买了新的，要不要试试？”
林子舟睁开眼，“……闲得慌，什么时候买的？”
“你猜？”
那自然是在他睡着的时候。
林子舟撇嘴，他就说这家伙这两日都没有动手动脚，合着是半夜出门搞事情了。
桂花手油很香，有些冰凉的气息，秦越就买了巴掌大的一小盒，剜开了揉在林子舟手上，就像在揉着化了雪腻在玉佩上，秦越用力握了一下，那手就先遇水的游鱼，一瞬从拇指间滑了出去，秦越眼疾手快，又倏地握住了。
林子舟微微侧头，手臂晃了晃，像搁在窗台阳光下的玉如意，青袖下的皮肤白得发光，“抓不住还抓？”
秦越抬眸，粗粝的食指慢慢弯曲，指甲轻轻掐在他的腕上，似笑非笑，“这不就抓住了？”
“是吗？”林子舟不置可否，食指狠狠刮过他的手背，嘴角莞尔，笑意却添上几分狠意，“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卫王殿下。”
“错了，叫相公。”秦越揉着他的手指，“这里没有卫王。”
说得好听。
林子舟伸出另一只手，“这只还没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