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劫匪夜半冲村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曙光白日部署周到,夜里也应对自如。
瘦弱不堪的流民不过是想趁着雨夜去村里抢上一通就走,哪里料到曙光反应这等敏锐,灰头土脸地闯进来,还没抢到半个馍馍,就被早就看在眼内的禁军给一通围剿,直接摁住了。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赢得太过轻松,禁军没有一点高兴。比起围剿这些来历不明的劫匪,怎么安顿他们反而更让人苦恼。
这里虽近幽州,但还要翻山越岭,再过一个幽古官道,难道他们还得带着这些人上路吗?不太现实。可难道就这样把人放了?又有些不甘心。
这就跟走在路上被个乞丐咬了一口,咬回去嫌脏,视而不见又膈应。
刘宗捉摸不准,同薛敬交换了个眼神,看向曙光。
曙光却站在院子外烧起的湿柴堆旁眉头紧皱,良久,道:“把领头之人带过来。”
这么湿润的天气,想要点燃柴火垛靠得必然不是普通酒水,这味道分明是火油,然而火油乃是军中之物,平民百姓从何而来?
那群流民……来历有古怪。
“刘宗,”他再次出声,“加派人手去四处查探,再好好搜查俘虏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刘宗微怔,却并未问为什么,当即领命告退。
领头人很快被带了过来,是个面黄肌瘦又相貌普通的男人,已经饿得皮包骨,头发白了小半,身形还没有林子舟看起来结实。他胆子小,被带到曙光面前,还没等曙光说话,就已经吓得浑身哆嗦涕泗交流,哭着求曙光饶命。
曙光一皱眉,“本将问你,袭击村落可是你的主意?”
“不!不是,不是小的,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人饶命,饶命……”领头人惶恐不已。
“此地皆为虎贲禁军,你最好说实话!”薛敬瞪大眼睛恫吓,“若是敢有半句谎言,叫老子查出来,老子扒了你的皮!”
领头人惊骇失色,“不……不是!真的不是!我们原先……原先是打算抢劫些路人,吃点东西,我们实在是太饿了……可是大人您看啊,我们哪里打得过当兵的?那不是造反吗?我们也是从南边逃荒过来的,哪里有力气跟当兵的打啊……”
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敢跟禁军动手的人,曙光给薛敬使了个眼色,薛敬会意,一把提起那人的衣领,“不敢?我看你敢得很!人都打到老子面前了,把老子当瞎子是吧?”
“不不不……”领头人浑身发抖,急慌慌地解释道熬:“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就听人说前面有吃的,我们就过来了……后来不知怎么的,村子里起了火,我们就,就跟着乱跑……”
他将头磕地砰砰响,态度并不似作假,曙光上前半步,沉下声,“火不是你们放的?”
“不是,真的不是!小的们只想找些吃的填饱肚子,何必要放火杀人,那是要杀头的啊!”领头人几乎崩溃。
曙光眉头大皱,这群人只怕是被故意引到此处,那火便是有人故意所放,制造混乱,浑水摸鱼……调虎离山?
他心下一跳,倏然抬头看向院子。
他布防在先,流民根本没有靠近院落,那墙头挂着的灯笼都完好无缺,院落之中有焦氏兄弟看守,子舟身边也有陈东、陈南暗中守护,周历更在明处,院中风平浪静,看起来并不像有什么变故。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有些不安,立即大步走向正门。孰料才走几步,就见周历提着个束手束脚的男子,脸色铁青地上前,陈东、陈南跟在他身后,也捂着脑袋,脚步踉跄。
曙光足下一顿,脚底腾地升起一股寒意,心下咯噔一声,“子舟呢?!”
陈东、陈南尴尬对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林百户,”周历近前,神情却颇为尴尬地告诉他,院子里出了内贼,“卫王打晕我等……劫走了小林大人。”
曙光喉头一紧,脸色顿时铁青。
“秦、越!”
……
夜半三更,风高月黑,四下潮气扑面,林中群鸦乱飞,林间传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像是猛兽入了羊圈,整个圈子都骚乱起来。
片刻,肖安子走出来,将身上染血的外套脱了,转头看看顾冢。顾冢比他狼狈,手指缝里都是血,他杀人的方式十分粗暴,毫无美感,手指剜进人的眼珠,匕首剖开人的胸膛,肖安子分神看时,总觉得自己看得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屠夫,而不是个人。
这屠夫以前逃难的时候就会往山林子里打些野味,直接剖开血肉用火烤了,有时候也不用烤,直接混着能吃的树叶草根一起嚼。
现下他不用生啖活肉、茹毛饮血,怀里还揣着两个窝窝头,在溪边洗了手直接就掏出来吃了。吃了没两口,身边多了个影子,肖安子在他身边蹲下,分外不解。
“不就杀了几个跟踪的刺客,你就这么饿?”
顾冢沉默须臾,偏头看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保持体力。”
肖安子看着那窝窝头,又冷又硬,嘴角一掀,有些嫌弃,“你这屯食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好歹屯点结实点的干粮行不行,这玩意都发臭了吧?”
“天气凉快,不会这么快发臭,”而且他吃得也快,顾冢想站起来,看他还蹲着,也就没动,“校尉想要吗?”
肖安子看他吃得鼓胀的腮帮子,嘴角一抽,“不用,我看看你的伤口,伤哪儿了?”
“那群刺客很厉害,”顾冢换了只手,右手臂上被草草敷上药膏,只用碎布绑了一圈,“他们是什么人?”
“谁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人,”肖安子心里其实有些猜测,“想在王爷眼皮子底下动他的人,也是他们活该,别说藏在流民里,就是藏在禁军之中,我们王爷也能准确无误地把人抓出来。”
顾冢若有所思,“王爷早就等着他们动手了?”
肖安子挑眉,眼中闪过笑意,看着顾冢那沉吟的脸,“不错,现在都知道动脑子了。这队伍太扎眼,要想顺顺利利到达谷阳,当然是分开行动,要不是为了小林大人,王爷早就不耐烦了。”
这样也好,名正言顺地分开行动,只是……王爷这就把他们丢下了,实在有些不太人道。
包好伤口,两人起身,肖安子朝河流动去的方向望,顺流而下便是山脉,村落坐于其下,往上则是幽古官道,幽州、谷阳近在咫尺。
“幽州王的人应该已经等候多时,走吧,我们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寅时二刻,气温骤降,河水奔流的声音变得异常喧嚣。
盘山官道之上,一匹黑马放慢速度,马儿啃着路边青草,慢慢吞吞地走动着,马上两人戴着兜帽,后者广宽大的披风将两人都笼罩在内。
月光泼洒一路,星河横亘长空,天河璀璨,铺陈着二人前进的方向。
林子舟靠着秦越的肩膀上,呼吸浅缓,睡意朦胧,姣好的侧脸在月光下泛着清亮动人的光彩,语气也慵慵懒懒的,“我们要去哪儿?”
“怎么?”秦越鼻尖在他侧脸蹭了蹭,“累吗?”
“废话,”林子舟摘下兜帽,眼里冒火,“好好的睡在床上,被人三番两次打扰,你说我累不累?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能不吃不喝不睡?”
秦越低笑,“我看起来像神仙?”
“反正不是人。”林子舟嘲讽。
“行了小诗书,牙尖嘴利没什么用,咱俩现在可是‘相依为命’,你只能跟着我走,”秦越得意地捏着他腰,“再说我把你从周历眼皮子底下带出来,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心里高兴着?”
林子舟幽幽看他一眼,“有句话叫做自作多情,你听说过吗?”
“有句话叫装模作样,你听说过吗?”秦越反问。
“……”林子舟沉默须臾,闭上眼,将兜帽重新罩上,“闭嘴,我要睡觉了。”
秦越略调整了位置,他力气大,搂着林子舟也不觉费力,空荡荡的地方被填满,行走于黑夜间,反而觉得十分熨帖,便只安安分分地搂着人。
马儿也极贴心,只是慢慢吞吞地走着,速度缓慢而平稳。
天上青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染上一抹银白,淡淡的金辉划开天际,一箭晨曦洞穿苍穹,投进人世间。
四周没有高墙,没有官袍,没有络绎不绝的行人,没有笑里藏刀的敌人,只有一望无际的山脉与自由放纵的春风。
翻过这座山,将会不如一片广袤原野,九曲回肠的河流在原野间慢慢流淌,他们要逆流而上,从支流汇集的源头,走过百折千回的长路,才能走到谷阳。
秦越已经看见了上游的支流,曲径折流在阳光下闪烁粼光,他抱着林子舟下了马,让马儿跪在河床上休息。
河床边是白石滩,石面被河水冲刷得圆润干净,水面清澈见底,水流湍急,潺潺水声唤醒了林子舟。他抖了下肩膀,睁眼就被水面折射的晨光晃花了眼,“好亮。”
秦越捂住他的眼睛,“不急。”
林子舟默了默,把他手拉开,发现自己坐在秦越腿上,不动声色,“我们到哪儿了?”
“正午就可以到幽州。”秦越打了个水漂,水花四溅,像喷薄的珍珠,低头看林子舟,笑了下,“睡得好吗?”
“还行,”中途也没惊醒,就是骨头有点酸,“我们去幽州干什么?”
幽州跟谷阳分布在广袤平原的一左一右,林子舟猜到秦越带他提前出发是另有要事,但改道幽州是他没想到的。幽州,在范质的描述中,已经是一个法外之地。
而范质身边的那个人……如果林子舟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民间自封的“幽州王”公梁不缺。
幽州王不在,难不成秦越还想趁机去拿下幽州不成?
“幽州盛产美人、美酒,你难道就不想去看看?”秦越说。
林子舟爬起来伸个懒腰,腰背的肌肉就像被迫拉伸,四肢百骸都麻了一下,而后到河边洗了洗手。水里还带着昨夜的寒凉,沁冷入骨,他打了个激灵,眼睛一眯突然捧起一把水泼向秦越,“说谎。”
秦越抬手挡了下,盯着他,瞳色浅了两分,轻笑道:“小幼稚。”
“说什么?”林子舟眯起眼。
“说小林大人英姿勃发雄才伟略,不如猜一猜,此去幽州是为何意?”秦越神色不变,看着林子舟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仰头盯着他。
林子舟却突然蹲下来,冷冰冰的手捧住了秦越的脸,“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秦越不怕冷,那修长匀细的手指贴着他颈侧,一个及危险的地方,他不觉得冷,反而有些热。他同林子舟对视片刻,忽然伸手将人拽进怀里,四目相对,“说来听听?”
林子舟挑眉,不退反进,手指顺势伸进了他的后颈窝,叠进温暖的衣內,胸有成竹道:“我猜,谷阳盐邑可用,一来你需要人开采盐矿,那些所谓无路可走的流民其实就是你的矿工;二来谷阳既然可用,自然需要百姓生民,你需要在其中招兵买马;三来,盐矿开采之后,你还需要一条销路……幽州距离谷阳不远,又是法外之地,幽州王搀行夺市,腰缠万贯,又是江湖中人,不服朝廷管教,最是适合不过,对不对?”
聪明,好聪明。
秦越嘴角笑意扩大,兴趣盎然,忍不住扶着他的腿贴近自己,伸手碰了碰那在晨曦金芒照耀下,异常柔软透明的耳垂,哑声问:“那你再想想,为什么我要带上你。”
“因为范质跟我关系不错,而公梁不缺跟范质似乎关系匪浅……”林子舟不悦地瞪着他,“你想让我去谈判,是不是?”
“算你猜对了一半,”若要谈判,在洛邑他就能做,此行必胜,他最重要的目的仍不在此,秦越莞尔,“那么,第三个问题,为什么肖安子没跟着。”
林子舟默了两秒,脸色微变,收紧手臂,目光灼灼,咬牙道:“你又拿曙光威胁我!”
他们去了幽州,自然不能让人察觉,若是曙光他们按照原计划去了谷阳,那他们此行不就暴露了?
所以肖安子当然是去给他哥添麻烦了。
“怎么说是威胁,”秦越在他嘴上啄了一下,“春光烂漫,年华正好。小诗书,相公我不是说了,这是带你私奔,一起玩呢。”
林子舟怔了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抬起身体。
“……臭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