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三更，旷野无声，万籁俱寂。
丛林中，一片嘶唳起伏。寒月之下骤雨倾盆，刮刮杂杂的细碎声响连绵不绝，雨线成幕，铺天盖地，将月光都掩得一丝不泄。
雨水从曙光刚硬的侧脸往下滑，那张冷面仿佛被抹了一层蜡，晦光自眼底闪过，他抬起手，鹰骨般的手指点着马头，“几个了？”
禁军骚动，马蹄纷乱。
“回百夫长，抓了十二个，还有两个重伤，一个轻伤，”刘宗扛着钢刀，一脸喜色，雨水打进嘴里，他呸了一声，“一群怂祸，老子还没出重手，一个个就抱头鼠窜，还得费力气抓人。”
他们带了一百新兵、两百老兵，原本这一路是靠着老兵压阵，然而曙光却让刘宗带着一百新兵打头阵：唯有真刀真枪干过一场，让这群新兵尽快适应战场厮杀，他们才能真正练出锐气。
入林的那瞬间，他就已经听到了雨林间错杂紧张的呼吸，但他只是提醒刘宗当心，却并没有帮忙。
他的能力毋庸置疑，秦越在五里平原助他抚平异议，但兵营里的新老之争却不会因为领头人的不同而有所改变。好在，刘宗十分争气。
当那十五名刺客从四面八方杀向他之时，他虽然慌了一瞬，但却很快就镇定下来，猛然大喝一声，将拴住那小崽子的麻绳一紧，拔刀沉喝：“都给老子动手，别让他们跑了！”
焦氏兄弟一动不动，刘宗将俘虏往后一丢，径自跃马而上，一套声势浩大的马刀将干犯之人顺势打了出去，一举稳住人心。刘宗不如薛敬多话，但身为斥候，也是小天元身手，有他领头，新兵宛若打了鸡血，立时抗住压力兴奋起来，很快就将来犯者团团围住，来了个瓮中捉鳖。
不过这才十几个人，他们上百人，若是连十几个人都围不住，那也太不中用了，因此尽管就连刘宗这种沉默寡言的人都兴奋起来，曙光心里却始终巍然不动。
当初重兵压阵，千军万马踏过城墙，他以凶兵而立，何等气势，如今不过尔尔。
不过，这才十几个人，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都没有，竟然也妄图冲上百人的场子来救人？若不是这些人骨头硬，那就是他们一定还藏了后手。
而就曙光看来，这群家伙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硬骨头。
那就是还有后手了。
“不要大意，”曙光深谙盏战场上不可松懈的道理，雷鸣电闪，月光渗出一缕清寒的光线，照在他眼皮上可怖的伤疤上，“江湖上的手段驳杂阴险防不胜防，让方才参与战斗的人都检查一下身上是否有异状，再提个人过来。”
这场袭击来得并不突然，马车里的人已经早做好准备，但结束得这么快，还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的。
王卓往外探看，又是下雨又是深夜，禁军又围得严丝合缝，他就只看到那高头大马上曙光刚毅坚挺的背影，像堡垒城墙般，不由得眯了下眼，“林百户却有做将军的资质。”看来这一趟总算可以放心些了。
“禁军统领看人还是准的。”难得周老板没有在这方面阴阳怪气地跟他抬杠。
不过结束得太快了，却有点像是送人头来了。周老板打另一边看那些俘虏，一个个都不怎么有肉，扎堆捆在一起，面上鼻青脸肿，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这些人看着不像流民，也不像是江湖中人，更不想杀手刺客……”王卓心下疑虑，“哪儿冒出来的愣头青？”
周老板跟着看了两眼，只见那群人被绑得手脚蜷缩，无法呼喊亦不能挣扎，视线只在自己人身上流转，偶尔却会看看禁军。
周老板打量片刻，忽然道：“这群人要不是落草为寇打劫错了人，要不就是别有预谋故意送上门……”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路禁军过来，将那群人一个个抓过去扒衣服，顿时噎住。
王卓还奇怪他为什么不说话了，见状顿住一懵，“这是在干什么呢？”
“检查，”周老板咂舌，“林百户为人的确谨慎，他肯定也发现了这群人不对，所以才会派人来搜查他们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古怪”二字方才说完，就见那方才看起来还灰头土脸没精打采的俘虏突然冲出一人，将检查的禁军撞在地上，脚下一点兔起鹘落跃上枝头。
周老板张大眼睛，心里大骂一声找死，果不其然，下一秒，七八支羽箭就将那人射穿了。
王卓头一回看这种场面，鲜血伴着雨水劈头盖脸淋下，到底还是有点瘆得慌。
“都给我老实点！”薛敬恶声恶气道：“都给我看好了，再有谁敢找死，这就是他的下场！”他将那人衣裳剥开，果不其然，在袖口、腰带里发现了银针跟刀片，翻了个白眼，“什么雕虫小技也拿到禁军面前卖弄，真把我们当傻子呢？”
众人大笑，禁军多是受过严厉的训练，就算有人不曾读书习字，但也不是没长脑子，不是什么玩意都能糊弄过去的。
曙光头也未回，低头审视着被按在面前的男人。那男人看着自己被扎成刺猬的兄弟，怔了怔，面上瞬间血色全失。
“看来你们果然是早有准备，”刘宗脸色难看，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人踹进泥浆里，“不要命的东西，谁让你们来的，说！”
那人还想狡辩两句，话到嘴边却灌入一口泥水，呛得干呕，“不，咳咳，不是……我们是来救人，真的，只是、啊！！”
曙光马鞭一抽，自那人脸上劈过，烙下一条血淋淋的痕迹，只是看着就觉得火辣辣的疼。将马鞭折回手中，曙光冷冷睨视着那人，“三句话说不清楚就换人。”
换人。
刘宗会意，拔出佩刀抵着男人的喉咙，“谁派你来的？”
刀尖划破皮肤，鲜血被雨水打进衣服里，暴雨噼里啪啦地搭在地面，男人在泥水里毛骨悚然，突然反应过来，“大人饶命，饶命！我们没想杀人，只是要救人，救人！是有人出钱让我们来救那个小子，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他，他……”
“他是谁？”曙光打断他的话。
男人姿态难看地在地上挣扎，心惊胆战地回避刘宗的刀，痛哭道：“这我哪知道啊，那人就戴着个斗笠，咱们这兄弟都是附近绿林打家劫舍的，那、那天杀的混账就说是过路有个贪官吃皇粮的，抢了他家弟弟，让我们去救人……还说对方不堪一击，又给了定钱，我们，我们也是鬼迷心窍了，不知道阁下大人是禁军啊！要是知道，我们哪里敢来，这不是找死吗？！”
他痛哭流涕的样子不堪入目，曙光挥了下鞭子，不耐烦了。
刘宗也听得不耐烦，但刀却迟迟没有动弹，曙光看他一眼，长鞭一抽，那刀就如切瓜砍菜一样切进了男人的喉咙。
鲜血喷溅，男人瞪大眼睛，抽搐片刻，停了呼吸。
刘宗愣了半晌，须臾，却用袖子将刀上的鲜血与雨水擦干，又收进了刀鞘，另抓了个人来。
有了两个前车之鉴，这第三人已经知道曙光不是那等有恻隐之心的好人，当即将他们的来历吐露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本是附近山上的流寇，因家里贫穷，上年又逢干旱落草，冬日里没吃的就下山劫掠，平日里可没干什么好事。前日突然有个人找上他们，说是要跟他们老大做一笔生意。
那人身材并不魁梧，斗笠之下的声音有些粗犷，浑身上下就穿着一件黑色披风，将里外遮得严严实实，他从黑暗中走出来，说不出的落拓古怪。他们只瞧得出是个男人，看那脚印，还会些武功，只是不高。
“我要你们去救一个人，这是定金。”他的声音也格外沙哑，那嗓子好像会走风。
那是整整一箱白银，在月光下晃得他们眼晕，还只是定金！
山贼见钱眼开，但也知道代价越大越危险的道理。于是他们满口答应了这件事，但随后就派人偷偷跟了上去，不想他们在山上等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得到消息。
第二日，他们派人下山去找，却找到了七具被肢解的尸体，尸体堆积的地方，刻了九个字——人无信不立，下不为例。
老大被吓得提心吊胆，无奈何，只得带着他们过来劫人。若是知道他们是虎贲禁军，他们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跟皇家作对啊！
“所以，你们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曙光淡淡地问。
雨水滂沱，马车里一片死寂，一瞬惨白的电光炸开，曙光脸上的平静突然变得格外危险。跪在地上的人打了个激灵，脸色慢慢白了，嘴角颤抖，“大、大人，我、我们……”
“杀了，收拾干净，继续赶路。”他没兴趣为几个山贼流寇思考去处。
“不！等等！等等……我，我还有话要说！”男人惊恐道。
曙光眯起眼，“刘宗……”
刘宗拔出刀，男人蓦一咬牙，“他……他好像断了一只手！是左手，齐腕而断，对，好像是这样！”
曙光目光一凝，眉上伤疤轻轻一抽，声音冷了下去，“左腕？”
“是，是左腕，他走路的时候，右手撑着披风，可是左手短了一截，所、所以我猜他肯定是断腕！”男人吓得几乎失禁，双目狞红，“将军绕我一命，小的愿意替将军找出此人，小的……”
“可以。”
曙光忽然开口，“他留下。”
“是，百夫长，”刘宗领命，拔出长刀，走向俘虏，“百夫长有令，不收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