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哑然无语,少顷递出一物,“将军,老家伙求之不得,想借机上将军的船,但将军也要给他们一颗定心丸才好。总要牺牲一个人,比起他们自己,当然还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最能让他们接受,不是吗?”
那是一张考牌,刻在木片上,上头除了林子舟的相貌、身份、年龄及小三元的成绩之外,还有一张小像。
刻像的人显然见过林子舟。
“丑,”还没有本人万分之一好看,秦越翻来覆去端详片刻,神态颇不在意,盯着小像问,“老家伙行将就木,让他们上船干什么?给自己打棺材板?”
秦越说话刻薄,灰衣人早有经验,但闻言还是忍不住嘴角一抽,“将军,您别开玩笑了。计划已经开始,断然没有后退的道理。”
“所以,要他们干什么呢?”秦越抬起眼帘,目光落在灰衣人的鞋子上。那双鞋很干净,人来的时候多半是坐马车,养尊处优。
“他们虽然老,但老也意味着资历、人脉跟话语权!何况他们的子孙后代跟学生亲戚有人在朝为官,未必不能帮上忙!”灰衣人急了,“将军,事到临头,已然容不得你反悔!”
气氛剑拔弩张,霍邦压着拇指语气很虚地打圆场,“冷静冷静,将军不是开玩笑的嘛,你看看你,脾气也太大了点。”
“玩笑?”灰衣人正视秦越,“将军,这种玩笑还是少开为妙,您的一言一行稍有错漏,都会衍生出无数麻烦。”
秦越挑眉,“这么认真?”
灰衣人深吸口气,“……您既然已经选好了人,那小美人迟早要曝露众人面前,将军已经着人在洛邑打点好一切,何故至今反而要犹豫?”
“很难理解吗?”秦越不假思索道,“本将就算早动手,他们又真的会放心?”
灰衣人沉默半晌,长长一叹,“将军,那位林小公子的经历的确惹人怜惜,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既然打算动手,很多不该有的东西,当舍则舍。”
秦越眯起了眼,“……比如你?”
灰衣人气得无话可说。
楼阁之间,气氛沉寂,左右的喧闹与风花雪月似乎被无形壁垒远远隔开。
有琵琶伴着娇笑,钗裙女郎相扶醉客,靡靡之音与嗳嗳软语在另一个世界里喧嚣。
秋风从窗缝里穿过,吹动灰衣人的披风,他看着秦越,那高大魁梧的男人只是静静伸长左脚,足足横跨六个阶梯。他的右手肘放在右膝上,拇指与食指掐着,浅褐色的眼睛里映着自己惴惴不安的影子,无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灰衣人突然有些不安,难道秦越真相舍弃他?为了一个刚捏在手里,恐怕连半点本事都没有的孩子,舍弃自己?
他觉得荒唐可笑,任何聪明人都不可能这么干!
但秦越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疯子。
灰衣人头上淌下一滴冷汗,秦越却突然笑了出来,笑意似是而非,悠悠得仿佛在敷衍,“你说得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拍了拍手,起身时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要进攻的狼,嘴角迁出的弧度让人胆战心惊。灰衣人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霍邦瞥他一眼,心里微微摇头。不行啊,这要是林小公子,不冲上去踹将军一脚都是好的,怎么可能退后?
“行了,”秦越靠在楼梯栏杆上,栏杆有点低,他腰身微弯,手脚好像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啧了声将懒骨头收起来,不耐烦道,“既然准备好了,那就回去等着。礼部那帮玩意……暂且收着,这条船,可以让他们颐养天年。”秦越往下走,停在最后一阶上,直勾勾地盯着灰衣人,“只要他们不得陇望蜀。”
灰衣人微觉异样,却有说不出原因,好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登时长舒口气,对着秦越深深一拜,转身无声离去。
霍邦跟随秦越多年,对他的一举一动最是了解,等人去后,他才皱眉沉声,“将军觉得他有问题?”
“‘凡为客之道:深则专,浅则散’,”拇指摩挲着考牌,秦越遽然冷笑,“军心不稳必有因,他如此着急,当真只是为成我的事?”
霍邦心下一惊,“将军,可要属下派人跟踪?”若是那人有二心,林小公子也危险了。
谁想秦越细思片刻,却收了考牌,满不在乎地摇头,“不必,这人留着,我有用。”
霍邦一脸疑惑,什么用?
秦越视若无睹,转过身,扫了眼楼梯,忽而心血来潮,冲霍邦勾了下手指,“去,给小崽子准备一桌饭菜,再找两个女人。”
“是……啊?”霍邦以为自己听错了,“给谁?”
秦越看他,“给你自己,要不要?”
“……”要不起。
霍邦眼观鼻鼻观心,悻悻转身,为林子舟鞠了把冷汗。
亥时一刻,银月高悬。
林子舟在露台上伸了个懒腰,手上的策论题集翻了没几页,竖行的阅读顺序委实有点反人类,那些什么“整顿干坤”、“晦盲否塞”林子舟以前听都没听说过,通篇念下来不知所云处占了五成,更不要说背了。
原主倒是记得住,奈何林子舟记忆不全,又没有原主那过目不忘的能力。
反正秦越又不在。
将策论一丢,林子舟带着一种在教导主任眼皮子底下摸鱼的酸爽感在露台上的长椅上一趟,带着遗憾喟叹,“要是有按摩椅笔记本加wifi,再来点小啤酒……啧,完美。”
可惜都没有。
算了算了,有命就不错了。
砰砰。
敲门声传来,门外传来两个温柔如水的声音,“林公子,奴家来给您送饭菜了。”
“……”林子舟打了个哆嗦,被这甜腻的声音喊得起鸡皮疙瘩,“请进。”
怪了,这古代青楼里除了花娘,连伺候人的丫鬟都这么柔媚的吗?这要换个好色的,单单是这声音,都能被人喊出反应吧?
妹子,你们这也太敬业了。林子舟想想夜总会里那些眼皮子长在天上的坐台女,心里一乐,咳了声,站起来转身。
两个相貌姣好身材窈窕的女子含羞带怯地站在屋内,头簪钗环,发若乌云,肌肤赛雪,左女细腕如藕节,右女丰唇点朱砂。二女亦打量着林子舟,乍见清隽公子,墨发修鬓,清眼纯净,不愠不冷,俊色可餐。
六目相对,三人眼中若有火花同时闪现。
……
春风楼,二楼狭阶口,通往三楼的楼梯始终安静无声,霍邦的脚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掐指一算这人上去已经有半个时辰。
这就算是吃饭,也该吃完了吧?再细想想自己,若是他在上面,没准衣服都脱干净了。
可林小公子看起来光风霁月,并不像是个好色之徒啊,难道……难道他还看走眼了不成?不是,就他那左脚还残缺的状态能干什么?
一想起还等着看好戏的秦越,霍邦的心都在颤抖。
完了,他想。
不不不行,将军对小公子的态度明显跟别人不同,要是小公子真的干了什么,那、那将军还不把小公子皮给扒了?!
霍邦等不下去了,他一想起可能出现的画面,顿时觉得四肢百骸都是凉飕飕的,忙不迭跑去找秦越。可走到秦越的房间外,又有些犹豫不决,万一将军上去后小公子正在兴头上,来了个捉奸在床,而且这奸情还是他家将军一手促成……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要不,等人彻底放松了,再偷偷把人送走?
霍邦立在门外,表情变幻精彩,已然心生退意。
然而就在此时,面前的门却被突然打开了,秦越提着白玉酒壶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颇为期待,“那小家伙终于熬不住了?”
霍邦心里发苦,“将军……”
秦越放下酒壶。
咯噔一声,霍邦头皮都快炸开了,总觉得空气好似冷了两分,话说得提心吊胆,“林公子刚吃了饭,如今已休息了,将、将军,要不要找两个人,陪陪?”
秦越没说话,静静盯他两眼,扯着嘴角笑起来,提着酒壶踢开凳子往外走,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视线往他身上一落,“找的是什么人?”
霍邦心虚,“是头牌。”
“头牌,”秦越重复这两个字,并不深究,“头牌,那应该伺候过不少人。”小家伙嫌脏,出门前就差没明说让他别弄脏自己,自己会碰两个成了头牌的女人?
秦越不以为意,觉得霍邦是小题大做了,但却没有回头,琢磨了两秒继续大摇大摆地朝三楼走。
刚上了楼,就看见门窗紧闭,一团铃声隐隐约约传了出来,女郎笑得花枝招展,少年忍俊不禁,“别笑啊小姐姐,铃铛从腿上掉下来了……”
女孩儿娇嗔一声,“小哥哥快点嘛,人家腰快断了。”
霍邦面无表情,小姐姐小哥哥,没想到林子舟还挺会玩。
秦越站在门口,脸上煞了一半冷意,另一半却笑得渗人,手上酒壶倾斜,正慢慢往地上漏洒。
“小哥哥,奴家的腰跟脚也好看,您怎么只看姐姐的腿啊?妈妈说我‘绿腰细柳、金莲轻盈’,当初还是靠着一支《绿腰舞》夺魁的呢~”
“《绿腰舞》?”少年似很意动,“小姐姐,光说不练假把式,给弟弟我摸摸吧?嗯?”
女子嬉笑,“摸可不能白摸哦。”
“小姐——”
砰!
“姐”字戛然而止,绣门洞开,门里门外面面相觑,都安静了下来。
地毯上,姿态婀娜的女郎腰缠金铃,粉面桃腮,玉体衣衫半敞,乌发乱散,美得很有野性,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铃铛从腰滑到了腿,又从腿掉下了地。
林子舟盘膝坐地,腿上放着木板一块,左边放着炭条宣纸,右边靠着一个翠袖雪肤的女孩,年纪不大,十六七岁,一双秀足染着猩红蔻丹,正紧紧贴着林子舟的半身。
三人皆不出声,吃惊地看着推门而入的秦越。
良久,秦越皮笑肉不笑地往门上一靠,手里酒壶抛给霍邦,“都出去。”
霍邦手忙脚乱地接住酒壶,连忙给里面的人打眼色,沉声道:“没听见吗?都出来!”
秦越人高马大,虽然在笑,但那双眼睛却好像能把人冻成冰块,二女惊了一跳,哪敢多待?但不知为何,却犹豫着没有动作,而是频频看向林子舟。
霍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们。
怎么的,还不愿意走?!
林子舟顶着秦越的视线,干咳一声,将旁边的宣纸卷起来,往身边女子腿上一放。女子感激地看看他,白着脸拿了画,风驰电掣地卷起自己的东西就跑,从门口经过的时候深弯着腰,几乎是蹲在地上爬过去的。
霍邦看不过去,顺手把人提走,自己也趁势一溜,下楼时回头看了看。
秦越走进屋,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