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抓着画板,像是握着一块盾牌,垂眸不声不响地收拾花娘给自己找出来的画纸跟画条,对站在三步外的秦越视若无睹。
画纸是花娘找来的,虽也是宣纸,却必平常宣纸厚上几分,还是花娘上次在楼里跟姐妹们做花灯用下的边角料,有点类似于草纸,颜色也不是完全的雪白,但林子舟很珍惜。
作为报答,也看重花魁的气质跟形貌,他为她们画了几幅肖像,毕竟现成的模特不用白不用。花魁得见新奇画像,自然喜不自胜,对林子舟也格外亲昵,林子舟也不介意,花娘的亲近让她想起了现代的生活,那没有这些陈腐荒唐的规矩所束缚的时代。上学的时候,他也经常跟同班同学一起出去写生,大家总会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交流画技,做彼此的模特。
一直下去也挺好的,不过他也不会耽溺。
方才的笑声好像是幻觉,此刻房内鸦雀无声,只有林子舟收拾画纸的声音在窸窣作响。
秦越推门的刹那还看见少年唇角微微勾起,眼里鞠满笑意,晏晏俊气,好像所有烦恼都不盈于心,也像幻觉。
针落可闻的死寂中,秦越淡然道:“方才笑得不是挺开心?怎么,我回来早了,打扰到你了?”
“没那回事,将军哪里去不得,”收了画纸,林子舟瞥一眼秦越,撑着氍毹站起来,灰黑的指腹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觉得挺没劲儿的,“我拐杖呢?”
秦越还没开口,林子舟又收回视线,扶着屏风往窗边走,“算了。”
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东西。
秦越抱手转身,偏头看着少年。林子舟左脚惦着一点,脚腕不敢用力,全靠右脚蹦到躺椅边坐下,抱着画板在露台上眺望整个金城,《厮杀》的毒蛇在他手肘下露出一张模糊的脸。
长街上灯火已熄大半,更远处可以看见群山起伏,杳杳冥冥,在视野里加盖上一层又一层的阴翳。
林子舟不知看向哪里,看的是谁,对秦越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的情绪完全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给吸引了,正沉醉不能自拔。
秦越目光又凉了一分。
他还从来没有被自己养的小玩意这么忽视过,这感觉新奇,却不讨喜。
他心里浮起几分说不明的戾气,忽然想起先太子的督军。那是个浮夸纨绔的货色,把军中当洛邑,仗打得要命的时候人在后方招妓,秦越回去的时候那小子正喝得醉醺醺地往他身上撞,装掉了他前副将战死沙场的人头。
他撞掉了一个人头,自然要拿人头来赔。
秦越还记得自己抓住那小子的头发,把人按在地上,没有干净利落地取人性命,而是用刀一点点从喉咙割开,放了兑酒的脏血,在撕心裂肺的悦耳哭嚎中割下了他的头颅。
慢刀子割肉,他听得难受,却很快活。
而他现在很不快活,像是有人正在割他的肉,冷酒就在他血液里鼓噪。他突然笑了一声,缓缓呼出口冷气,瞳孔中暗火焚灼,从静寂的空气延烧到了露台。
林子舟还在走神,冷不丁怀中抱着的画板被人抽走,躺椅往下猛沉,发出吱呀声响,一个庞然大物向着自己压下来。
“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容易讨好,”秦越一手压着椅背,目光森然,酒气撕开了他似笑非笑的慵懒假象,大手毫不客气地抬起少年下巴,“早说啊,本将还费劲帮你报仇救人?小诗书,怎么样,爽吗?”
林子舟从回忆里被惊回现实,对上秦越的目光,就跟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似的,不惊反疑,“什么报仇救人……”他默了下,仰着脖子直勾勾地对抗那双阴鸷的眼,“王泰的手段本就不高明,不用你帮忙,我自己也可以救人。”
或者说,若不是秦越从中作梗,他根本不需要答应他这狗屁条件,帮他夺什么国库!
秦越置若未闻,“看你回味无穷,挺爽的吧?”
爽你大爷,老子给人画两幅画而已,非弄得跟捉奸在床一样,你丫还不是自己出去找乐子了?
林大少就是弹簧,别人压得越狠,他弹得越高。
短暂的快乐逝如流水,林子舟一瞬认清残酷的现实,就跟生生挨了一巴掌似的,脸黑了下去,冷笑起来,“秦越,你别把我当傻子,这层楼没有你的允许谁敢靠近?你故意让他们上来试探我,怎么,试探不成功,就恼羞成怒了?秦大将军,你就这点定力?”
秦越直奔春风楼,若说是看重这酒楼美轮美奂要来寻欢作乐,以他的脾气秉性怎么会把地方让给自己?不让自己旁观活春宫都是做了一回人了。
从秦越提前带他上路,到他避开自己出去,林子舟只要动动脑子一想就猜了出来,十之八九是要跟什么人接头。
“是你不让我出去的,”林子舟抠住他的手背,又刮了一条白痕,目光冰冷而嘲讽,“我还不够听话吗?”
听话,太听话了。
少年牙尖嘴利,秦越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须臾冷道:“所以,你觉得自己没错?”
林子舟诘问:“我错哪儿了?”他瞪着秦越,颌骨酸痛,后颈脖子上的皮肉被拉得紧绷鼻子,“我出门了?我逃跑了?还是你把人送到我身边而我用了?秦越,呵,秦大将军,你要玩,就得玩得起,别闹得这么难看,丢人的不、是、我!”
秦越不止一次敬佩少年的勇气,唯有这次胸口几乎翻腾出了杀人的念头。
杀了那两个被他送过来的该死的女人。
“我告诉你,你错哪儿了。”
忽地抓住少年的衣襟,秦越将人生生提起,林子舟呼吸一滞,眨眼没过人就换了个地方待着,一头撞上那还残留着腥麝气息的六柱山水架子床的棉枕,窗幔被一阵风吹上褥面,秦越左膝半跪在床头,将整个房间的光挡了七八分。
林子舟还没从这瞬移般的奇异功法中恢复,手指被掰开,掌心捏着的炭条脱手而出。他下意识地去握自己的“画笔”,余光看见了露台的门在晃动,它的画板在露台边缘摇摇欲坠。
“我的画——”
“我的,”秦越弯腰,沉声按住他的双手,魁梧的身躯罩下阴影,瞳仁幽深漆黑,一字一顿道,“我、的。”
“你放屁!”林子舟心里腾地窜上怒火,眼睛像露夜里的猫,在明了秦越话中真意的刹那,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那是我的,我的画,我的……跟你没有关系!”
秦越压低声音沉沉地嗤笑,他一只手就能制住的小玩意,一句话就能逼得走投无路的小乞丐,他一时兴起给了他一点自由空间,人就给他蹬鼻子上脸了。
恃宠而骄。
“你的……你有什么?”酒气扑在少年脸上,林子舟嫌恶地别过头,又被抓回去,被锐利俯瞰的视线冷冷攫住,听秦越不以为意道:“你的衣服鞋子是我买的,你的伤是我治的,你那可笑的弟弟是我保下的,你的画没有我的允许连工具都没有,就连你吃的饭喝的水甚至陪你玩的女人都是我让人准备的……你的?”
林子舟全身绷紧,呼吸随着秦越的话越来越沉,眼眶难以遏制的泛红,“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我,小诗书,凭你在河里踢我那一下,你现在风头都该长草了,”秦越抵着他的额,拇指碾着他的下巴,粗粝的手指将林子舟皮肤揉得通红,“小诗书,记住了,从你跟我离开舒城的那一刻开始,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的画……我没点头,你最好不要给我跟人随便厮混,别忘了你给我的证明。”他沉下声,危险地警告少年,“洁身自好,别什么脏的臭的都碰,你也不怕染病?”
林子舟脸上褪去血色,启唇想说什么,密林中那混乱而绝望的一幕幕却在脑海中不断闪现,良久,林大少从地狱里爬到人家你,又让怒火从人烧成了鬼。
“……我没碰她们。”他恨声道:“你是不是眼瞎?我明明只是给她们画画!”
气死他了,这混蛋不仅变态路怒还白目,干,这睁眼瞎为什么偏偏生成这种模样!?对他这个美术生太不友好了!
秦越动作微顿,俯视那双不甘的眼,小豹子气得要吃人了,“谁准你画的?小诗书,我给你两年时间成长,你就该感恩戴德,别妄想浑水摸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认错。”
错你大爷,老子没错!
“是我错了吗?”林子舟怒极挣扎,力量却如泥牛入海,膝盖却被秦越拿大腿摁住,他怒极反笑,“秦越,你是不是玩不起?”
这厮长得又高又大,随便坐着就有一米四五,林子舟气得心里吐血,把人当小人踩了千百遍也没办法现在把人掀开。
“玩不起?”冥顽不灵,秦越本想放他一马,那画画的哑然一笑,“玩不起……怎么会?我们不是早就玩过了吗?也好,”他突然附耳说道,“如果这样能让你认清楚自己是谁的东西,本将乐意奉陪。”
啥?
林子舟一怔,未及反应,那张俊朗深刻的脸突然与他失去了距离,冰凉的带着酒味的气息挤入口鼻,秦越抓着他的下颌,用力亲了下来,一如那日在河中,带着粗暴发泄的本能,疯狂扫荡。
沉潜多日的欲望被凶猛地点燃,秦越胸腹一热,无意识地抬起少年已经被自己抱成习惯的腰……
轰的一声,林子舟怒到失了理智,狠狠咬下!
浓重的血味从嘴角溢出,秦越猛然起身,掌心蓄着一股真气,抬起手条件反射往下扇去——
林子舟惊惧地闭上眼,疾风几乎杀到耳边,他能感受到了那股火辣辣的疼,左脚竟不自觉地开始抽搐,接下来半个多月恐怕脸都会肿成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