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长夜未央。
树梢上挂着银河,幽州四野静谧无声,四衢八街掩门闭户,悬挂在高门大户前的檐灯留影斑驳,筛落一地零碎宝光。
白日里一场大雨,地面泥泞不堪,没有打更人在夜间行走,就连青楼舞坊都关了门,这里像是一座死城,到处弥漫着紧绷的气息。
民府院内偶有丫鬟走过,抬头看见屋顶上蹭蹭飞过几道黑芒,浮光掠影,眨眼即逝,叫人胆战心惊,惶惶不安地躲在廊下发抖。
幽州的夜,是越来越暗了。
从前他们觉得官府只会欺压百姓、苛捐杂税,可当官府真的消失,律条不存,他们才猛然发现,这些故事里飞檐走壁、济弱扶倾的江湖侠客也未必能够给他们多少安全感。
这世上的规矩让人厌烦,可没有了这份规矩,又让人不安。
幽州的夜常会出现些不明缘由的死人,就连那些大侠们都会突然横尸街头,哪家的姑娘在夜里受人轻薄,是为风流一度,谁家辛苦赚来的金银在夜中人盗,留名曰劫富济贫。
今日的夜似乎格外寂静,也尤其吵嚷,掉落的瓦片在地上砸出的声音惊得院子里的土狗连连惊叫,将主人家吓得寝食难安。
“怎么了这是?这群江湖人没完没了的闹什么呢?”
“听说是在找人,别是出了什么江洋大盗吧?”
“晦气,哪那么多江洋大盗,不定是他们又在切磋较量,前儿个还把老王的店子给掀了……”
内院之中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隔着院墙都能挤入耳中,秦越闭目而过,脚步不紧不慢,陌巷幽深,穿堂风呜呜咽咽,水汽润湿鞋面。
他不耐地睁开眼,忽将雨伞一收,跃上城中最高的楼顶,如盘旋于苍穹的猎鹰,俯视一切。城中格局对称,街市巷道都如棋盘上的宇宙线,他站在中腹天元,视线一扫,就能将整个幽州纳入眼内。
太黑了。
幽州的天原来这样黑,连月光都吝啬它的辉芒。
时间过去良久,秦越看得没趣,突然怀念起洛邑那灯火通明的夜了。
这么黑的夜,他的小诗书怕是要夜不能寐。
风中有夜莺在啼鸣,悠远清晰,院落后狸猫在撒娇,草丛中毒蛇吐息,疾走的人骤然停下脚步,守夜的下人打着哈欠,暗渠内水流滚滚,所有的声音都在放大、嘈杂。
秦越似乎在夜色里看见一头猛兽,这猛兽冲着他张牙舞爪,衔着毒牙叼走他最喜爱的宝贝,而后幽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嘲讽他、奚落他。
就如当年一般。
他啧了一声,难以遏制地蹿起一丝恶念。
“王爷,”白日的戏班子就安插在不远,到了夜里,戏班子就出来,在墙垣下朝秦越行礼,“两条主街已经搜过了,没有发现小林大人的行迹。公梁家的人也一一盘问过,并没有发现陌生人进出的痕迹,但邹林死了。”
邹林死在太守府的柴房,他本就被王川折磨得不成人形,柴房里还有腌臜污秽,血腥一染,越发让人到尽胃口。
这人原本有用,不过现在没用了,秦越淡淡掀起眼帘,看了眼太守府高飞的屋檐,寒声道:“烧了,都烧了。”
碍眼。
骑兵领命,从袖中抽搐信件,“王爷,这是洛邑的回话,国子监被弹贪污,太子遭受牵连,天子有意复启闵谷山协查,杨大人正带人周旋,我们是否要出手?”
离了洛邑这么远,这群老头也不消停。秦越暂且没兴趣管这些事,任性地不去看回信,“闵谷山复起是必然的事,让他专注对付宁盼山就好,”他又想起邹林,眯了眯眼,“把多余的人手分出来把守城门,天亮后放个狼烟。”
骑兵轻轻倒吸口凉气,“王爷……”
秦越低头看他一眼,骑兵打了个哆嗦,低头静静告退。
秦越在飞檐上坐下,半躺在弧形脊梁上,长靴蹬着檐上铁马,仰起头,嘴角骤然拉下,眼里映着冰寒月色,杀意凛冽。
……
林子舟一觉睡到第二日,在被褥里闷得满头热汗,第二日却并没有任何好转,一起身反而越发头重脚轻,人像撞进深深迷雾,找不到东南西北。
他边穿衣服边走神,束发时瞥了眼床榻内侧的隙缝,还残留着一点药渣,林子舟顺手抹去,用茶壶里隔夜的冷水拍了拍脸。
“小林公子,”周历来得十分及时,“收拾好了吗?”
时间紧迫,他们最好是在今日晨起离开幽州。林子舟理解周历的担忧,他揉了下脸颊,从指缝里看见窗边躺着的灰浅光芒,苍穹上的墨蓝还未完全褪去,时间还很早,他眼皮还很重。
昨日林子舟也被打晕了过去,可见周历这人做事态度,他对林子舟也未有多少尊重,只怕心里还是对秦越独独带走他而存疑两人私相授受……他不能跟人逆着来。
深吸口气,林大少在心里骂粗话,面上也带着恹恹的笑,打开门后十分勉强地冲着周历笑,“周大哥早。”
“不早了,我们要在尽快出城,”周历看着他的脸色顿了顿,“你还好吗?”
“嗯?好啊,怎么不好。”林子舟笑起来,把兜帽戴上,遮住了半张脸,声音有点哑,“走吧,我想早点见到哥哥。”
他们没有时间耽搁,周历带他从后门离开,这边街道寂静,隔壁的高墙都坍塌了一半,一偏头就能看见里面那荒芜丛生的破落内院。
这里已经靠近幽州城墙,护城河的方向有一条暗沟,从那方向偶尔会吹来一阵烟味,味道古怪,像是什么烧起来了。林子舟往那边看了一眼,周历却挡住了他的视线,“幽州江湖人太多,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也不少,有人打着惩奸除恶的名义为非作歹,也不知那暗沟里堆了多少亡魂,小林大人还是别看得好。”
林子舟顿时警醒起来,微微低头道:“你是说,那里面都是尸体?”
“是腐尸。”周历波澜不惊道。
“……”林子舟又抬起头,目露惊讶,“他们就不怕引起疫病?”
周历看他一眼,难得温和的笑,“小林大人有心了。”
林子舟不懂他的意思,还想问什么,周历却突然伸手拉着他往旁边的墙壁后躲,“有人来了。”
有一对带刀的江湖人,有模有样地巡逻而过,面上带着疲惫,边走边说话,“真是晦气,什么时候能叫个人过来收拾收拾这些烂骨头,臭死了。”
“没办法,这附近本来就靠近乱葬岗,反正这片儿沟渠是堵着的,怕什么。”
“你说那林子舟不会也在这里面吧?”
林子舟:“……”你礼貌吗?
“别瞎说,”一人玩沟渠里看了一眼,面上露出恶心之色,“那小画圣要是真的在这里头躺着,回头就是咱们在二当家刀下躺着呢,别瞎看,人深更半夜劫持个人就为了杀人?那怎么不直接跟杀邹林一样就地抹了脖子?”
“嗨,我这不是担心嘛,那卫王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原来这是条死沟,是堵着的,林子舟恍然大悟,抬头看看周历,看来这家伙将幽州的情况摸得很清楚,连抛尸地都了如指掌。
林子舟在幽州待了七八日,这可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阵仗,莫名其妙地盯了他们半晌,看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心中已有定论,面上却问:“那是什么人?”
“公梁家的侍卫,”周历皱起眉头,秦越竟然找了公梁家帮忙,他冷笑一声,他反手握住林子舟的手,“卫王素来做事狂悖,这次却未免太过火了些,竟跟反贼合作……走吧。”
林子舟被扯得踉跄,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没走片刻就喘不过气,鼻子里被堵得无法呼吸,“等、等等,周大哥,慢点走,我有点难受。”
周历侧头看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像是被蒸熟了。林子舟似是知道自己给他添了麻烦,很是“懂事”地露出愧疚之色,没过多久就加快了速度。
快到城门的时候,人就多了起来,可以看见进城送菜卖东西的挑夫涌进来,还有排着队出城的人在街上站成一线。
这是西南城门,东城门是主称道出口,西南处则异常偏僻,就连邹林在时,这里的防守也是最松懈的。
往日,这里并不需要排队,周历抬头一看,见到公梁家的下属正拦着出城的人一个个盘查,连女人和小孩都没有放过。
“这里好像不太好出去,”林子舟站在一株槐花树下观察,“周大哥,我们换个出口吧。”
秦越如此光明正大跟公梁家合作,很难不留人把柄,林子舟却对此绝口不提,他知道周历会将此事记在心里。
“换个地方也不行,就连这里都被严密盘查,换个出口只会更加如履薄冰,”周历盯着那些出城的人,眼波微动,“他们没有盘查女子。”
林子舟眼皮轻跳,抬起头。
林子舟:“做个人?”
周历:“……”
半个时辰后。
西南城门口,自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照亮幽州城墙,林子舟穿着女装、戴着面纱斗笠双重保障,板着脸站在了出城的长队中间。
“林姑娘,”周历换了身粗布衣衫,兵器藏在衣服里,一手扶着他的腰,义正言辞,“事急从权,大丈夫能屈能伸,英雄不拘小节,还请见谅,出去之后再换回来便是。”
林子舟能说什么?
他微微侧头对着周历莞尔一笑,乍一看,倒真有些许小家碧玉的温婉可人,只是一张口,气质立消。
他忍无可忍地磨了磨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咬出来的,异常渗人,“出去之后,你最好把这件事忘记,否则,本官就把你的消火图送进东宫!”
周历轻咳一声,眼底带过一抹笑意,“当然。”
马上就到他们了,审查的人让林子舟掀了斗笠。林子舟早有准备,抬头让他们看,倒是一张清秀可人的脸,只是面上带着一大块疤,瞧身段,略显薄弱,的确是个弱女子模样。
他们也没在意,又着眼看看周历,“你们要去哪儿?”
“回像探亲,”周历不知怎么做到的,眼睛被他自己调得一个大一个小,还有些龇牙咧嘴,“这是家妹,是个哑子,因前日生了痘,怕晒着,才戴着斗笠的,并不是什么坏人。这是小人的路引,大人可要看?”
那人拿过去看了一眼,的确是兄妹,也就没多在意,“行了,走吧。”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周历谄媚地陪笑,带着林子舟赶紧离开。
他们才刚走出城门阴影,后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谁让你们放人的!说了封城封城,都聋了吗?把门给我关上!”刀婆一声怒喝,抬手就是一巴掌。
排队的百姓吓了一跳,自动闪开,那人被扇得晕头转向,语塞道:“这……可,不是二当家派人来说,可以放人……”
刀婆气急败坏,“我什么时候……”
“是王爷吩咐的,”倏地,一人策马而出,好巧不巧,正好停在林子舟十米远,“王爷说,凡在出城时以路引为凭之人,不论身份,就……”
话未说完,骑兵戛然而止。
日光洞穿阴云,疾风如波猛然冲破宁静的清晨,风中传来撕裂声,他的身体骤然从马上跌落,沉重地跌在地上。
林子舟还没反应过来,周历的手臂从他脸侧探出,手指尖夹着的毒镖扎在骑兵额头,他怔怔地看着,脚底生寒。
周历在四周哑然震惊的目光中收回视线,慢慢抽出衣服里的长刀,刀刃映出他凶利冰冷的眼睛。
“想死,尽管跟来。”
刀婆冷汗涔涔地同他对视,脑海中骤然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他认出了这个人。
他曾与她擦肩而过,他针对秦越而来,也针对幽州而来。
她的脸色陡然变得极为恐怖,竟一咬牙,“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