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已失府衙管束良久,路引无人看发,政庞土裂,乌烟瘴气,城中早是十清九浊。公梁家出身江湖,一贯无视甚至厌弃朝堂法度,他们以为斩奸除恶只要拔除贪官污吏一切都会回复正常,就能一匡天下!然而这种想法何其可笑?
真正能结束混乱的不是杀一两个贪官污吏,是将这混乱世道拨乱反正,是把颠倒秩序乾坤重振,是将恶人绳之以法,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才能减少混乱,是教化百姓奉公守法,才能不令法纪败坏。
当公梁家的人夺得幽州之后,公梁不缺自诩为幽州王,然而这个幽州王却没有履行身为一个“王”该有的职责。
他远在洛邑,连“天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都曾好好拿捏,丝毫不知一旦自己被捕,幽州将再度陷入混乱。
他的手下无人组织巡查缉捕,无人审问治安,无人司权设狱,更无人追问民情,那些邻里之间的鸡零狗碎常常会变成大打出手不可开交,而侠客们从来对此过耳不闻,甚至连看都未必肯多看一眼。他们的手中刀剑便是惩奸刀,一人之好恶便是判官笔,他们纵情快意,然而百姓真正的生活却是他们最不耐烦的家长里短。
他们推翻邹林或许一时为百姓所赞道,但时过两月,就连他们自己都发现,百姓看他们的目光不再那么崇敬善意,反而带着说不出的忌惮跟反感,这固然有百姓们得陇望蜀之过,但民情如此,他们既想成为幽州的保护神,也成为了百姓们的英雄,就理应担负起这份职责。可他们在给予百姓自由自在的同时,也同时剥夺了他们的安全感。
数月前,他们释放了监狱里的囚犯,因为他们都是被“栽赃入狱、叫苦不迭”,不可否认,这其中有七成有冤,可终究还有三成都是亡命之徒,却无人理会。
数月后,官府里的大印都无人理会,进出城门的人手无路引,只需要身带武器,抱手来上一句“江湖客”就能如入无人之地,然而谁知道对方是杀人犯还是盗窃徒?
这平静、安宁、看似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幽州,早就埋下了滔天巨祸,只待一点火星投进去,立马就能猛烈地炸开,天崩地裂。
而这路引便是最直接的证明。
数月时间,幽州早就没有人去用路引了。
幽州内外本就是是非之地,极少会有外来者靠近,公梁家的人不过是按着官府盘查的方式在城门口守着而已,除了外来者,谁会下意识掏出路引?
周历这是自投罗网,林子舟打了个激灵,仓促间便将秦越的主意猜了个十成十。
周历实力超乎寻常,刀婆又不敢伤及他身边的女子,只要长了脑子大概都猜得到那是谁,她心里骂着林子舟碍事,同时将腰上的短刺刀朝着周历面门一扔,身体滑过去探骑兵的呼吸。
人还活着。
“不能让他离开幽州!”
刀婆当机立断,众人一拥而上,电光火石间,周历长刀横扫掀飞敌人,打了声口哨,一匹枣红烈马冲出密林,自官道上冲了过来。刀婆的锋刃贴着周历后背划过,他倏地俯下身,带着林子舟贴地滑开,在枣红烈马擦肩而过的刹那,纵身上马。
林子舟被颠得晕头转向,坐好后还未看清楚形势,那马竟而人立高起,铁蹄迎面踏碎一人胸膛,鲜血喷溅到了他的手上。
周历勒紧马缰,反手削断一人面颊,策马狂奔而去。
百姓乱做鸟散,白着脸缩在城内不敢动弹。人群中匿着几个江湖人,见状悻悻后退。
刀婆被划破手臂,见枣红马跑了一瞬拉开距离,扫过眨眼间的死伤,脸色阴沉地拉过禁军的马,翻身而上,“通知卫王!其他人,给我守住城门,谁都不准放出来!”
她直起身、扬起鞭,如电般掣了出去。
马蹄踏出劲风,砂砾撞过路边的花草,众人惊魂未定,怔怔呆在当场。
周历快马加鞭,一路未曾停歇,跑过一重山后,带着林子舟飞入山中,任由马匹继续狂奔。
林子舟在山里换了衣服,用女子的衣袖用力擦着手腕,将皮肤擦得通红,皮囊下青紫的脉络狰狞明显,过了许久才恢复正常。他抬头时,夜色已沉,周历点了火堆,火光让他脸上的颜色变得不太正常,是橘红与腥赤交织的画面,瞳孔里游曳着诡谲的波澜,静静问他。
“你怕血?”
他不怕血,但他觉得周历脸上的画面看起来像自己的幻觉。
他收回视线,“血倒是不怕的,我怕脏。”
周历递给他一个窝窝头,从腰间解下水囊,坐到他身边,用身体当着林间流窜的寒风,“小林公子见谅,事发突然,周某也无可奈何。等明日我们找个地方留宿,再行沐浴便是。”
“没关系,”林子舟此时很好说话,从容地回忆起当初在野外采风时露营的时候,捏着有些烫的窝窝头说,“从前练画时,也常常去山涧野林之中幕天席地,枕夜宿寒,倒也别有趣味。”
“小林公子年纪轻轻,倒是比朝中诸大臣要冷静很多。”先前骤生混乱,林子舟却一声不吭,冷静自持,虽然在微微颤抖,却并未有片刻失态。
林子舟对他的夸赞不以为意,他并非生来冷静,不过是阴诡恐怖的画面见得多了,多少练出了几分条件反射性的镇定。
火烬灰冷,阴冷的寒气裹卷而来。林子舟靠在石上休息,目光仍旧直直盯着火堆。周历沉默地添柴,木柴撞击时迸出火星,落在枯叶上,烫穿小小的孔洞。
孔洞里溢出鲜红的血,像游曳的蛇。
林子舟闭了闭眼,血又不见了。
太累了,他伸手揉了下额头,轻度高烧不算什么,只是不要烧坏了他的脑子,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就这颗脑袋还算有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繁星挂在浓雾青沉的夜空闪烁,林子舟闭上了眼。
次日清晨,林子舟在颠簸中醒来。缓了缓神才发现自己被周历背在背上,他额头碰着周历的手臂,声音嘶哑道:“我们走了多久?”
周历看他一眼,“马上就到城镇,小林公子可以继续休息。”
那应该很远了。
林子舟都没看见他们藏身的山,只看到渺无边际的平原,他们像是走在一团晨雾里,连空气都是凉丝丝的。他提不起力气,大概下来走路也走不了多久,想到接下来还要靠着这家伙活,林子舟龇牙笑道:“周大哥,要不歇一会?”
周历摇头,“没事,我不累。”
“我想歇一会。”林子舟说。
周历停住脚,看了看他,“好吧。”
平原前方是雾气,兴许过了这片雾气就能看到周历口中的城镇,林子舟此事一个头两个大,脑袋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分明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想不起来。
“我们接下来要到哪儿?”他默了半晌才问。
周历盯着前面云墙般的雾气,忖度片刻,“前面有个村落,上年山体倾滑,碎石泥浆掩埋了大半个村落,村中之人惶惧山神发怒,皆已迁徙。”
“周大哥果真见多识广,连这样一个偏僻的村落都知道,”林子舟微闭上眼,轻轻喘了口气,有点莫名的窒息,“不过那里既然没人,我们过去合适吗?”
“合适,”周历没有多说什么,只当没有听见林子舟话中的疑惑,淡淡回答,“幽州动乱之时,朝廷派人来探,在这村落里设了一个驻点,放了一应后勤补给。那里也是吴地太守入京的必经之路,驻点应还可用。”
林子舟嗯了声,没再多问。片刻后,两人再次上路,周历休息之后速度更快了些,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就来到了那个所谓的驻点。
山体滑坡将村落淹没一半,但山脚下却果真伫立着一座简简单单的驿站,四面用篱笆墙围着,中间是两层木楼,挂着周旗,虽然灰尘很厚,但一应摆设都挺干净。
林子舟昏昏沉沉,恍惚看见那楼梯上挂着什么,眼皮又怏耷耷地臂上。周历把他放在楼梯下,低声说:“小林大人在这里等一等,我上去收拾一下。”
林子舟嗯了声,又没反应。
他昏得难受,不能彻底放松,在半是清明半是深渊的挣扎下,反而有种灵魂脱壳的错觉,意识离开身体,朝着无边无垠的狂野飞去。
他看见旷野之上,刀婆疾驰而过,烈马奔腾,姚娆的美人不过短短几日就似老了十岁,变成了骂街的泼妇。
他又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曙光在山林间掐着什么人的脖子,神色激动,目光怨愤,四周全是尸体。
他还看见了一辆马车朝着自己的方向缓缓驶来,马车的速度很快,林子舟忍不住上前,想看看马车要去的方向在何处,然后突然看见了秦越。
秦越站在熄灭的火堆旁,从密集的枯叶中捡起了一缕细入尘埃的发丝,捏在手中,眼神冰冷,却又好像又看不见的暴躁狂澜正要酝酿。
他的视线从上方往下看了过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他的身边,低头去看他笔挺的鼻梁、悍利俊美的侧脸,以及残酷肆虐的嘴角,波浪般的长发无风自动,丝丝入画。
“可惜啊可惜,”林子舟对自己的状态半知半解,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连,“要是现在带了画板多好,秦越……秦越,要是你当初……多好。”
明明初见印象不差,怎么之后就变得势如水火?
他不懂。
秦越转过身,脚步抬起的瞬间,方圆百米猛然一震,那团湿润的火堆竟险地三尺,像是被什么东西直直捣进地面,四野如同地震般,山石崩塌、树倒林散,天光大面积地投射进来。
林子舟心下一凛,吃惊地倒吸口凉气,默了默,轻飘飘的身体挂在秦越肩头,手指微抬,覆在他脸上。他老早就想这么做一次,捧着他的脸,看他什么反应。
但秦越浑然不觉。
他有些失望地叹,却又不知道在叹些什么,这个人至始至终都在利用他,至今都不曾告诉他那个真正在朝堂上替他做事的人是谁,他将自己推到所有人面前,一次次面临危机与陷阱,这次也是一样,带他进幽州,同样是让他做了最明显的靶子……
都是你做的,又为什么要生气呢?
多没意思啊,既然要做坏人,那就坏得彻底一点、无情一点,千万别给人希望,更不要给人任何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