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姐弟并没有看到打晕他们的是谁,只是一个眨眼,人就已经倒下了,醒来时,又见到了刀婆。
刀婆脸色不大好看,但出奇得并没有挑衅两人,他无视他们的惊疑不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追问发生了什么,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又气急败坏地离开。
她走出去,大雨之后,天色已黑,回廊上的灯笼也只点了三两盏,单调中透着阴沉诡异。
秦越坐在灯笼下的椅子上,手里抚摸着一把雨伞,四周异常空旷。
回廊左右站了十七八个带刀的人,低眉垂首地盯着地面,鸦雀无声。
刀婆小心翼翼走过去,她身上已经被冷汗走了几遭,这衣裳穿了一天,从头到尾都汗涔涔、湿哒哒的,面上糊烂的胭脂画眉被衣袖抹开,露出有些上了年纪的黯淡皮肤,眼角的鱼尾纹格外明显,堆笑之时几乎能够渗出血来。
“王爷,”刀婆隔开了十步距离,没敢靠得太近,也靠不近,再多一步,她的腿就直不起来了,“那王家姐弟醒了,民女问过,他们也没见到是什么人掳走了小林大人。不、不过,草民已经派人出去找,便是将幽州翻个底朝天,也定会找出小林大人!”
秦越摊腿而坐,雨伞在他手里打了个转,神情漠然地凝视着伞面上的两行绝句。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小诗书,他的小诗书啊。
他不说话,刀婆也不敢大声喘息,无尽的沉默与危险顺着夜色爬上喉咙,掐着她的生路。
她奋力想要挣脱,战战兢兢地抬起眼帘,却蓦地浑身冰凉,如坠冰窟,被一双浅褐眸子盯得骇然失色,顿时倒吸口凉气,“王爷息怒,此事绝不是公梁家所为!草民愿用性命保证!”
许久,秦越收回目光,撑开雨伞,走进夜色,天地无声。
他一走,刀婆立刻瘫软在地。
兄弟们过来扶她,才走两步,那张结实的红木椅子“砰”的一声炸开,地面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
嘶的一声,众人僵住。
“……去找,”刀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抓住快马的手,“快去找人,务必把小林大人给我找到,还有……再去看看,主家到底有回信没有!没有就再送!”
究竟是谁,竟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劫走林子舟?
偏僻那在这个节骨眼,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刀婆想到方才秦越的目光,喉中几乎溢上腥涩,恨恨道:“把那火上浇油的混蛋给老娘抓起来鞭尸!”
……
幽州地方没有谷阳大,但人多,能可藏匿的地方自然也多。周厉找了一处安静院落,房间四处都有经年日久弥留的淡淡酒香,是吴地的香盈袖。
林子舟有点头晕,走得急,又逢大雨,雨水淋湿了他的后背,人好像突然发起了热。周厉皱了皱眉,把人放在床上探了探脉。
脉缓而迟,皮色带红,呼吸微蹙。
“周侍卫,”林子舟在心里指着他鼻子痛骂,面上倒是平静得很,甚至有几分欢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真是你啊。”
周历将披风脱了扔在地上,看了看他,淡淡地小了亦喜爱,而后从桌上倒了杯热水,扶他起来,“小林大人放心,此地隐秘非常,并无外人知晓。”
房间里被褥都很新,像是新换过,林子舟强颜欢笑,“我哥呢?”
周历公式化道:“林百户先送人去安全的地方,恐怕会先去谷阳探查。”曙光多半以为秦越会先把人往谷阳带,他在官道的岔路口停了片刻,索性先来幽州。
他本不是个善于社交的人,为人沉默,同林子舟说话时带着几分拘谨,语气生硬,换个人恐怕就要惶恐不安了。
但林子舟不是常人,他捧过茶润了润喉,忖度须臾后,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乖觉地笑起来,“多谢周大哥。”
“大人客气,保护大人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也是属下的本分。大人唤属下本名就好。”周历面不改色。
那怎么行,老子现在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还不得跟你打好关系?
林子舟充耳不闻,继续又道:“出门在外,什么大人小人的,别那么认真,再说我才不想做什么大人。周大哥还是改个口吧,不然我们混出城的时候,恐怕会被发现。”
混出城?
周历心下一动,未及反应,林子舟就靠着他肩虚弱地长出口气,难受道:“好冷。”
他还没换衣服,林子舟反应过来,“小林大人……小林公子等一等,我去给公子准备换洗的衣服跟热水。”
周历办事干脆,像训练有素的雇佣兵,不,他就是雇佣兵。
只是这个雇佣兵有个固定的主人,而这个主人让林子舟很不喜欢,他甚至能猜到,周历来这幽州,恐怕救他是其次,第一件想做的,应该是让他赶紧去办好自己的任务。
许听风还在觊觎谷阳,当然,前提是——谷阳的确可用。
可事已至此,秦越怎么可能放手?而周历,周历之后定会盘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他要如何作答?再者,他知道了这么多事情,秦越就不担心他全部倒腾给东宫?
回想这几日两人在幽州的活动,无外乎吃喝玩乐,看着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可周历只要找个公梁家的亲信拷问一番,就必定会起疑心,那谷阳的事情还瞒个屁?
是说,周历为什么会先来幽州?
秦越掳走自己,按理说他应该先去谷阳才对。而如果他去了谷阳,必定会被秦越的人控制住,可他却先来了幽州,幽州……幽州有什么?
倏地,林子舟想到了邹林,眼皮猛的一跳。
周历在幽州一定打听到了他们的行踪,他潜入太守府真正只是为了救自己?还是……还是去替东宫杀人灭口?
邹林还活着吗?
林子舟摸着杯沿,额头鼓胀,他伸出手指揉了下太阳,闷头倒在床褥上,意味不明地骂道:“……混账。”也不知是在骂谁。
不多时,邹林夸张的举着浴桶进来,里面已经盛满了热水。他在桌子上放了干净的衣服,对着林子舟颔首道:“小林公子,你先沐浴,我去找些饭菜。”
说完他又走了出去。
林子舟:“……”行吧,他看出来了,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要与他商量的意思。
他在热水里泡了一回儿,那股凉意才慢慢散去,更衣之时周历就站在门口,站得比那日的禁军笔直。
“周大哥,”林子舟打开门,“进来一起吃饭?”没等周历拒绝,林子舟又道:“东宫亲属司隶校尉,官阶可不比在下低,又没有禁军那么多规矩,周大哥何必拘泥?”
周历犹豫了一瞬,没有拒绝。
天色已暗,林子舟看了眼外面的院子,天井里的杂草已经很高,两边各处的房间都在漏风,只有这房间看起来还算整洁干净,这里的被褥等物想必都是周历提早换好了的。
这么说,周历已经来了好几天,林子舟正思索着该怎么开口问曙光的事情,周历却突然先问了他一句:“小林公子那日突然消失,便是一直待在幽州?”
来了。
林子舟呼吸如常,只是面上露出几分不忿。
“我倒是想去其它地方,但秦越……”他顿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目光微冷,负气道:“谁知道他在幽州干什么勾当。”
周历又问:“听说前些时候小林公子跟卫王殿下在酒楼里被人偷袭,险些跟公梁家的人闹起来了。如今公梁家在幽州无法无天,聚众闹事,朝廷亦为之头疼得紧,卫王怎么会跟他们对上?”
“啊?”林子舟微怔,有些尴尬,“这……”
“不方便说?”周历盯着他。
林子舟迟疑片刻,“并非不便,只是当时情况特殊,只因我初至幽州,不通人情世故,恐怕秦越来此另有所图,故此便欲借机挣脱他的控制……”
“所以你故意引人注意?”这话听起来倒是有些条理,周历也未露出信任与否,情绪不温不火地再问:“江湖中人最喜无事生非,听闻这几日公梁家在太守府外虎视眈眈,倒是不曾听闻幽州王的行迹,小林大人可见过幽州王?”
林子舟嗤笑,“别说幽州王了,我便是连幽州太守都未见到,我这几日都没机会跟外面人说话,倒是听秦越说了几句太守被幽州反贼给干掉了,”他停了一下,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奇怪地打量周历,“你问太守干什么?”
周历温声道:“只是好奇而已。毕竟朝廷对幽州忌惮已久,若是陛下知道王爷贸然来到幽州,还被九流之末袭击,不知该有多担心。”
林子舟险些笑出来,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一下。他倒是也没掩饰,同周历对视一眼,忽然露出极为感兴趣的表情。
“真的?”
周历颔首,“当然。”
林子舟摸摸下巴,冰凉的手指触及微烫的脸颊,撑着下巴坏笑,想在打什么坏主意的顽童,眼里带着明晃晃的恶意。
“那我要是说他跟幽州王暗中勾结……”
“大人慎言,朝廷法度不容玷染,”周历忽然厉声打断他,林子舟露出怔愣之色,周历紧接着又缓下语气,说,“何况卫王乃是朝廷超一品王侯,就算其行为有异,若无证据,也无济于事。陛下对卫王的看重,不下东宫。”
这最后一句话简直太有意思了,简直就是在给他指条明路。而且周历下意识地把秦越跟许听风相提并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真是两兄弟呢。
林子舟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皱着眉头绞尽脑汁道:“这种事情要什么证据?”
周历没再细说这件事,等林子舟吃了饭,又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碗药,还冒着热烟,“小林公子今日淋了雨,且先喝碗药汤好好休息,明早起来我们就离开幽州。”
林子舟道:“先放着吧,我等会喝,现在撑着呢。对了,我住这里,你住哪儿?”
“在下夜间防守,小林公子放心,周某执行任务之时喜欢保持警惕。”周历没有勉强,他合上窗,关门时点了点头。
门一合上,就听林子舟在里面叹气。
“又烫又苦,怎么不送两颗梅子糖呢?”
周历在门口站了片刻,见里面又点起了蜡烛,照得屋内灯火通明。林子舟端着碗仰头喝药,脖颈仰出秀颀优美的弧度,又过许久,周历推门而入。
林子舟合衣躺在床上,段蓝色被褥压着他的肩膀,周历抬手将蜡烛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