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辰时。
曙光回到林府时,府中下人已经备好了热水,今日本事郡主府与林家的大喜之日,但显然这并不是个良辰吉日。
“校尉,”下人战战兢兢地回话,“林主事方才跟卫王出去了。”
曙光看了她一眼,“找件衣服过来。”
下人道喏,助他收拾停当,没等用晚膳,人又已经出去了。下人送到门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等人回来,让人早点休息,还有,”曙光换了身贴身的黑衣,行至阶梯外,于桂树旁停住,“陈东要是回来,让他把人看好了。”
下人讳莫如深。
夜色渐沉,暮光远去,曙光去到旧陈留王府,徐老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那座俯瞰皇城的危楼上,他那佝偻的影子被拉得格外细长。
幽暗处有碎叶发出婆娑细声,曙光无声落在房顶,“今日你没有去。”
徐老看他,“嗯。”
“为什么?”曙光皱眉,“你不打算恢复身份?”
“恢复身份,什么身份?”徐老笑着摇头,“我都老了,还要什么身份。倒是你,你今日为何不坦白自己就是陈钺?好儿子,难道你不想恢复陈留世子的身份?”
曙光在旁坐下,视线的尽头,是璀璨壮阔的三清殿,“老皇帝忌惮我们,我们即便恢复身份又能如何?许听风还未招供,一切都是未知数,还不到犯险的时候。”
何况,皇室忌惮异姓王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一个秦越已经够了,再来一个陈钺,老皇帝只怕会想着拔掉一个。
而显然如今手握重兵的秦越不会是他的选择。
曙光通透,但他却不认自己的父亲为大周奋斗半生,最后却落个寂寂无名下场,他手里拔着烂草,眼中星辉闪耀,“许远必会咬死太子,接下来几日不会平静……老皇帝再废一个太子,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他还有儿子。”徐老道:“虽然都是那般的平平无奇,不及我儿万分之一,但总归还是天家血脉。不过,对我们来说,有区别吗?”
两人对了一眼,同时笑了。
确实,没有区别。
……
大理寺监牢,周历与许听风、韦先各占一席。周历受伤沉重,好在还能认出许听风,然而韦先奄奄一息,口中喃喃有词,却已经在垂死边缘。
周历已经逼问过韦先一番,但他的回答与宴会上无异,同样是“殿下”。若非周历深知许听风的为人,恐怕也会被他误导。
“栽赃嫁祸,”周历痛心疾首,“都怪属下,办事不周到,否则……”
许听风却很淡然,他虽看着韦先,但思绪却已经跑远了,莫名笑道:“不怪你,有心算无心,总归是要到这一步的。”
周历惭愧,“太子殿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这里已经没有太子了,大周,早就没有太子了!”许听风冷笑,目光微狞,“那座东宫住下的,从来不是太子,而是……”他顿了顿,握拳狠狠砸了下地面,须臾,深吸口气,“父皇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太子。”
“殿下,此言差矣,”许听风话音刚落,一道尖细的声音蓦地在牢房外响起,左文大公恨铁不成钢般叹了口气,“陛下若非对太子给予厚望,又怎么会让您坐镇东宫?陛下并非只有您一个儿子,旁的孩子虽然能力有所不及,到底可以培养,选择您在东宫主事,看重的便是殿下仁和纯善的本性,不曾想……”
许听风笑了,蹭地站起来,看着左文大公,声色冷戾,“仁和纯善!原来他知道我仁和纯善!”
左文大公被噎了一下,面露不善,“殿下何必冲老奴吼呢?殿下自掘坟墓,难道还怪陛下看重您不成?陛下今夜在三清殿打坐时痛彻心扉,一想到殿下竟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他连经书都忘了翻了。便是此刻,也是殿下让我来问问殿下是否还有什么愿望……陛下心痛至极,不敢再见殿下了。”
许听风哈哈大笑,笑声在诡异幽暗的牢房里散开,韦先在茫然中抬头。
“他是不敢见我!但他为什么不敢见我?是因为我行差踏错,还是因为他做贼心虚!他敢对天发誓,真正有一片为父慈心吗?!”
周历急道:“殿下!”莫要胡言,或许还有出去的机会!
左文大公已经没有了笑容,他在三清殿伴驾,自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被这么指着鼻子反驳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
但他一点都不喜欢别人反驳他。
“殿下,走到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何必怨怪他人?您若是没有了遗愿左文就此告辞。”
左文大公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锋利的杀意。
许听风怒不可遏,却已经在宴会上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又跌坐回去。不刻,外头又传来了脚步声。
今日大理寺实在是热闹,秦越与林子舟都来了。两人都穿着白衣,一个高大俊美,一个修长如玉,两人并肩而立,便若并蒂出芙蕖,叫那牢房里的人越发显得狼狈可怜。
三人都没有说话,林子舟的目光在许听风身上停了片刻,而后便转身看向了对面的韦先。
“他怎么回事?”
“你那好哥哥给他下了药,你说怎么回事?”秦越笑道:“他也速度,自然就要有手段。”
林子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得到了答案,但却没有继续往下走。”
秦越伸手敲两下铁栏杆,纡尊降贵地冲里面那位抬了抬下巴,“太子殿下,这牢房的滋味住得如何?”
许听风反笑,“你不是住过?”
林子舟挑眉,“什么时候?”
“秦越的母亲是个异族女人,你不知道?”许听风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便什么都不怕了,他扯了下嘴角,嗤笑说:“当年他跟他的母亲活在洛邑便是靠人施舍,不过是因为得了些脸面就妄图登堂入室,不想自食恶果,一把大火把他那好母亲烧了个尸骨无存……秦越,你在监牢里被关了三年,靠得全是我三哥登位太子大赦天下才能活着出去建功立业,现在却来恩将仇报,你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一把大火,大火……
林子舟个听得耳朵都竖了起来,余光一瞥秦越的脸色,虽未变化,却有种莫名的危险。
他想到了秦越的那个故事,头皮发麻道:“过去的时候提起来有什么意思,不如谈谈未来。太子殿下,你已入穷途,还不认罪吗?”
“认罪?”许听风目光一暗,“我犯了什么罪?便是我犯了罪,又岂轮得到你来审判?”
林子舟笑了,“原来受害者没有资格去审判加害者,今日我也算是开了眼界。太子殿下自诩高高在上,然而如今已是阶下囚,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初,我是如何在东宫遇刺的?”
许听风目光一凝,深深地注视着他,“不果然知道了。”
忽而,他看向了秦越。秦越一向看不起他,从来连话都懒得同他多说,譬如此刻当下,秦越就像个沉默寡言的守护者,只是静静站在林子舟身边。
“你们果然关系匪浅,”许听风疲惫地喘了口气,想起那日林子舟自酒楼上坠下便不由得好笑,“为了取得我的信任,林子舟,你倒也用心良苦。”
林子舟抬手,“想多了,我跟他关系没你想象得那么好,不过是有共同的敌人罢了。”
秦越勾唇,“小诗书说的是。”
有共同的敌人,便有共同的立场。
许听风却复杂道:“……我却从来没有将你当过是敌人。”
“多说无益,我来只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顺便给你一个忠告,”林子舟抱手,“你们这个世界,讲究什么刑不上大夫,想要险中求存不是难受。我只问你,当初三太子被困,陈钺被韦先算计,吐蕃趁火打劫,陈留王、渔阳长公主先后式微……你从中作梗了多少?”
许听风无奈,“你既然笃定是我做的,又何必问这么多?”
随即,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子舟的身上,“……明丽还算喜欢你,所以,别问了。”
这话古里古怪的,林子舟还欲再说些什么,大理寺的狱卒却上来催人。已然夜深,本就不是适合探望的时候。
林子舟同秦越对视一眼,也不好多留。
他再看看韦先,此人已逐渐睡去,断开的肩膀处结了疤,可出气永远比进气少了——他也活不了多久。
离开大理寺监牢,林子舟满心晦气,“韦先还没清醒,白来一趟。”
“你还在纠结他身上的图腾,”亲到一半还要吆喝着来这腌臜之地,秦越哭笑不得,抱起他上马,牵着马缰仰望,“你在找什么?急什么?”
东宫被查,与周历交好的禁军共三百二十名,近太子党派的朝臣由上到下四十六名,声势浩大,一一审下去,口供明日便能出来,不必急着今夜行动。
林子舟迟疑了一下,“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弄错了,那今天晚上……应该是最好的杀人灭口的时机吧?”
秦越同他对视片刻,微微捂了捂下巴。
“也就是说,如果今夜真的有人对他们动手……”
对韦先动手,则八年前战败另有蹊跷;对太子动手,则谷阳之事另有蹊跷。
秦越翻身上马,顿了顿,“那就等等看。”
只是没想到,他们等到的,居然是两个人都被刺杀!
长夜幽深,大理寺监牢突起大火,火势厉害,烧得衙役死伤与囚犯都死伤惨重。好在林子舟的话起了效果,可最终救下的却只有一个。
韦先死了,周历将许听风送出火海,自己却被倒塌的横梁砸得血肉模糊。
陈东前来接人的时候,林子舟正站在大理寺外出神。
灰暗的长街上,一袭红衣的明丽策马而来,一把抱住奄奄一息的许听风,哭得撕心裂肺。
“林子舟,这就是你要看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