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高扬,泥水飞溅。
一黑一红两马如利箭穿城而过,舒城遍布青苔的斑驳城墙被远远甩在身后,岔路口的废弃庙宇塌了半角,飞驰的骏马倏影疾掠,眨眼无踪。
盘踞的乞丐木然看去,即便人已走远,也还是忍不住畏畏缩缩地往角落里藏。
烈马如奔雷,林子舟无处落脚,被颠得有些头晕,全靠腰间那只强壮的手臂维持平衡。他抬头看着前方疯驰的黑马,曙光迎着日光,马背上的身影显得异常高大。
他在马上大笑,不过片刻,就能熟练的扬鞭,痴迷于风驰电掣的滋味,不知何时又没了声音,只是埋头往前冲。
“这小子,”秦越眯着眼,游刃有余地加快速度,“马术不差。”
林子舟也会骑马,但训马场上穿上精致的骑士服,带上漂亮头盔的信马由缰跟这种豁命的比赛显然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你查清他的身份了吗?”林子舟忍不住问。
秦越低头,“不安”两个字几乎写在少年脸上,林子舟两手抓着他的手臂上的铁环,像是攀着什么救命稻草。
“没那么容易查清,”查清了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至少现在没有好处,秦越下巴上的胡茬在他头顶擦过,“怎么,怕他想起来,不要你了?”
林子舟冷哼,“本少救了他的命,欠了我的就要还,谁也一样。”
没还干净,他哪儿都别想去。
两侧杂树倒退如潮,秦越似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调侃道:“就你?”
我怎么了我?我当年还是帝都十大杰出少年天才画家榜首呢!连国际美术协会都为老子改了规则,破例收了老子!
林子舟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我们还没到吗?”
不是说就在城外?这都跑出一千米了吧?
“‘凡军好高而恶下’①,舒城比邻深涧,地势太低,”秦越看他一眼,一语双关道,“人么,总要往高处走方能俯瞰万物,你说是不是?”
林子舟嗤笑,“舒城能有什么危险,至于这么小心谨慎?”他回过头,侧脸晕着日光,突然低低地“欸”了一声,“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秦越耳朵像是麻了一下,神色不动,“我不一定答。”
无趣,林子舟睨他一眼,余光正好看见他肩膀上散下的头发,手指无意识地扣了扣,“……洛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秦越思索了一下,幽雾驳杂的眼底里闯进两队劲衣铁骑,“……好好听话,自然就可以保命的地方。”
林子舟气结,又在他手背上抓了一把,秦越反手拿住他,“你这指甲也该剪了,摸得我怪痒的。”林子舟脸色一黑,秦越勾唇,放慢速度,续道:“我的人来了。这一个个的记清楚,将来在洛邑,他们就是你的保命符。”
保命符共有十二人,分做两列,并未着重甲,身上却带着说不出铁肃冷气,像一团带着血腥气的乌云,风云变幻,乌云滚滚而来。马镫与马甲撞击,熟皮马凯上刷着髤漆,骑马人无一不是高大强壮,力能扛鼎,目光犀利而沉默。
林子舟被震了一下,目光死死盯着这一幕,下意识去掏自己的袖子,却陡然摸了个空。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越发用力记住眼前之景。
他有种作画的冲动,可惜手中既没有炭条也没有画纸,只能用眼睛先记住。
骑兵齐刷刷停下,目不斜视看向秦越,还未说话,身后突然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像是整齐划一的保龄球方阵里突然闯进了一只撒泼的二哈。
“啊啊啊啊哥哥,有狼!前面有狼!!”
先行到来的骑兵校尉还没来得及跟自己将军行礼,身后就跟龙卷风扫过似的突然传来一片惊呵,胯下战马冷不丁给什么东西一撞,险些将他掀下马去!
“谁——我靠,又是你!”
“别、别过来啊!老子的马——”
“把他拦下,妈的,黑风都快口吐白沫了!!”
威风凛凛的队伍霎时间乱做一团,只有曙光依旧抱着马头吓得鼻涕眼泪往外流,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以一己之力拉满了整支骑兵小分队的仇恨。
林子舟惊呆了,眼看着人形炮弹狂奔而来,他整个人都下意识往秦越怀里缩,“卧槽卧槽卧槽!大哥你离我远点啊啊啊!”
秦越喷笑,强壮刚硬的手臂却不急不缓地抓紧马缰猛往右偏。
曙光驾驭黑马堪堪擦过,高大俊朗的两个男人错身,目光交错之间,曙光胯下的马突然被迫仰身!
带着恐怖的力道,秦越一臂抓住曙光手里的缰绳。林子舟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晃眼一瞬,二马皆人立而起,林子舟竟觉得曙光的神色有种不真实的冰冷。
铁蹄砸地,这险之又险的冲撞被秦越生生摁下。秦越撒手,勒着缰绳对呆滞的骑兵啧啧摇头,“本将教你们冲锋陷阵,在吐蕃地界上烧杀劫掠,回到大周就像弱鸡崽子,被单骑一人给冲破了阵仗,行,”他勾起嘴角,目光危险,“你们真行。老三,让你们在舒城外待命,玩得悠闲吧?”
甭管曙光是不是出其不意,但他单骑一人突破阵仗,就证明这群家伙在城外悠闲过了头,放松了警惕。
秦越声音轻飘飘的,校尉却觉得两腿发软,汗了满头,忿忿不平地瞪一眼曙光,“属下知错,将军您别生气,这事保证没有下回!”
曙光还有些莫名怔愣,安静了一会儿又委委屈屈地瘪嘴,“哥哥……”
林子舟扶额,“你现在闭嘴,我还是你的好哥哥。”
曙光:“……”
“生什么气?”秦越收回视线,“小诗书别担心,你家将军平安无事。”
你有没有事与我何关?林子舟假笑两声,看向曙光,从袖子里拿出两块糖糕递给他,“狼吃不了你,喏,来块糕点压压惊。”
曙光接过,定睛看着他,“王泰哥哥的?”
“嗯。”林子舟默了下,回头问秦越,“曙光他一个人不适合控马,要不我还是跟他一——”
“用不着,”秦越淡淡看他一眼,“曙光的马术比你这弱书生强,等安子过来了,我们慢慢回王城,用不着你去挥鞭子。再说,你个瘸子,他能照顾得好吗?”
林子舟嘴角一扯,郁闷地抹了把脸,“……大言不惭。”你就能照顾得好了?刚才他的脚不知被撞了多少次!
这场闹剧实属意外,秦越没放在心上,底下的人窃窃私语却也没好多说什么。曙光就坐在马上安静地吃着糕点,好像已经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事,偶尔看看林子舟,场面竟很有几分和谐。
片刻后,两道身影从舒城方向走来。
肖安子脸色发黑,弓着背的新兵蛋子慢吞吞跟在后面,曙光偏头看了片刻,将最后一块糖糕递给林子舟,“哥哥也吃。”
……
离开舒城,众人果如秦越说的一样,动作不紧不慢,完全没有要赶时间的意思。
临近深夜才到了下个城镇,秦越财大气粗地包了整座酒楼,二层雅间只纳了三人。曙光与林子舟幸得其二,奈何晚饭时曙光总缠着林子舟,林子舟没法子,索性让两人睡一间房。
肖安子后背青了一大块,睡前去药铺买了两盒金疮药,快擦完的时候突然注意到那跟众人隔得远远的中年人,看他手里还捏着个肉包子不舍得吃,啧了一声。
他走上前,把金疮药丢给他,“东西别留着,这不是穷街陋巷。把药擦了,养好伤自己去找匹马来,难道你想跟我们走到洛邑王城?”
中年人急切地拿了药,肉包子还是没动。他饿惯了,有藏食的习惯,这习惯大概得跟他一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叫花子。
肖安子嗤一声,转头走了几步。没一会儿又绕回来,“你那肋骨要不我给你正一正?”
中年人抬起头,灰扑扑的脸上还带着尘土飞扬的气息。骑兵不愿意让出自己的马给他,肖安子蹭了匹马,中年就只能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追赶,很不起眼。
肖安子被他那双沉默的眼看得不耐烦,正要拒绝,中年人却突然笑开,眼角细微的褶子兑上暖意,人倒是不那么阴沉了。
“谢谢小将军。”他道着谢,语态平静,并没有受宠若惊的喜悦。
肖安子不禁眉间一松,多看他两眼。这人一点没有锐士锋芒,不过也不奇怪,他本就是阴沟里的老鼠出身,但为人倒是挺坚韧。
林子舟在楼上记人头,正巧看见这一幕,靠在曙光身上道:“老弟,看见那儿了吗?”
曙光偏头,视线扫过冷汗涔涔的中年人,“……什么?”
“那个大叔,”林子舟俯视那笑,带着点说不出的玩味,“挺聪明的。”
肖安子去而复返提出帮忙,倘或这时候他毫不犹豫迎头带笑,便显得谄媚而轻信,反倒让人觉得不堪大用。
曙光似懂非懂,揉了下额头,茫然一闪而过,“他有哥哥聪明?”
林子舟挑眉,带着小小的得意轻哼,“总体来说自然没有,不过么,人各不同,自然有不同的长处,蚂蚁尚有七分力呢。”
曙光若有所思。
“不看了,我们回去。这些人留着将来慢慢认识,”林子舟扶着栏杆转身,“扶我一把。”
曙光低头,视线落在他的脚上,脑中忽地闪过一个画面。
乱草丛生,狭隘山径,少年守着两具肠破肚烂的尸体,绝望悲鸣。
“曙光?”林子舟忽道:“低头。”
曙光本能弯腰,少年扒住他的肩膀,忽地压低声音,“我刚刚数清楚了,十四个人都在下面,后头没有守卫,今天晚上正是好机会,要不我们跑吧?”
曙光:“……”
林子舟又想起来他大约听不懂,心烦意乱地揉了把那大脑袋,轻哄道:“反正今天晚上你别睡觉了,半晚上我们溜出去看月亮好不好?”
看月亮……
曙光眉角上的伤口抽了抽,似乎在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