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律》有载:凡无文私度关津者杖八十;无许越度者杖九十;越度缘边关塞者杖一百,徙三年;出外境者绞。
其意不言自明,如果身上没有府衙所发的“路引”而私自度过各大关口或者港巷,当受八十杖刑;没得允许而强行度过者受九十杖刑;私度边关的人就跟严重了,一百杖刑之外还要被流放筑墙三年;那些偷出边关的,直接绞杀。
大周初立之时,这路引法倒是派上了不少用场,然而到了如今,这路引法却已经不大当回事了。
即便是王泰那般温和老实的人,知道林子舟没有路引也毫不在意,当机立断将人纳入酒楼,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在林子舟的认知里,路引这玩意其实无足轻重。当那张加盖丹阳地方官印的的薄纸送到眼前时,林子舟只瞟了一眼,弃如弁髦。
“麻烦。”他看着太守府,“这小物件我暂时用不上,你收着不就行了。”
“我收着?”秦越扬手一抓,将差点给风吹走的路引抓住,挑眉看着林子舟,意味深长,“确定?”
林子舟莫名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就一张破纸?就算没了又如何,他就不信秦越带人过关度津还需这没要紧玩意。
秦越定定看他片刻,咧嘴一笑,“行。”
秦越“啧”了一声,将那张林子舟不屑一顾的纸折起来收好,动作还挺谨慎,“……傻小子。”
林子舟:“……”有病吧,有事没事又骂他?难不成这路引还有别的作用别他忽略了?
秦越的表现让他心悬得不上不下,但怎么想都想不到,这种可以无限补录的东西有什么特别用处。难道这玩意还能抵押贷款不成?
“没有这张路引,你就得永远留在舒城,怕是一辈子都去不了洛邑。”东西收好了,秦越才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我收着……倒也合适。”
路引归属地方,丢了可以,但按照规定,必须在丢失地报官挂失,再有挂失府衙派衙役或脚夫带当地官员的印信去祖籍地补录。而补录期间,挂失人就只能侯在当地。
当然,但看近年行情,就是不挂失大多数地方普通百姓只要不办公务也能畅通无阻。可对科举士子就不一样了,路引再不重要也毕竟是官府办法的“身份证”,没有身份证怎么上考场?
依照本地太守懈怠公务的效率,林子舟自忖若是自己去挂失,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收到回信。但秦越出马,甚至只需要肖安子去传个话,这路引就直接送到了手上。
林子舟一听又是科考之事,心里仿佛擦过什么,灵光一闪若有所觉,“你——”
“哥哥!”
杂思一敛,林子舟回头,曙光正好从太守府衙前奔出,像只见了主人的大金毛,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林子舟不觉莞尔,伸出手时,曙光正好将头凑到他掌下。
这种猛虎卖乖的感觉真的很爽。
他将手搁在他头上用力揉了两把,这傻大个比马都高,“走,哥带你去玩。”去王城玩。
曙光伸手要抱,被秦越一脚抵住,“大庭广众呢,动手动脚干什么?站远点。”
林子舟不满,曙光也怒上眉梢,异口同声道:“你干什么?”
“别不识好人心,”秦越夺过缰绳,“你这脚骨才正,再让这蛮子给撞一下,就等着永远残疾吧。”
“呵。”贼喊捉贼,林子舟白了他一眼,随手指着肖安子的马对曙光道:“你去骑马,骑马会吗?”林子舟心中猜测,如果曙光出身军伍,应当会骑马才对。
果不其然,曙光情绪来去匆匆,对秦越的愤怒很快就被那匹高头大马给抢占。
他偏头盯着那匹通体黑色陪着鞍鞯的大马,眼睛一亮,目光迸出精光。黑马正低头嗅着地面,冷不丁察觉一股威压,骤生警惕,抬头看去。
秦越挑了挑眉,单臂轻松地调转马头打量。林子舟一语不发,但眼睛也盯着那边,饶有兴趣。
却见一人一马四目相对,黑马蠢蠢后退,曙光哈哈大笑,笑声罕见地剥去纯憨,带着几分玩味,“好马!”
秦越轻笑,“老子从御马监手里抢出来的汗血宝马,跟番邦马配的种,整个大周统共也就三百匹,当然是好马。”
曙光听而不闻,忽然大步如跃,一个纵身扣住马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连地都没沾就猛然腾跃而上!黑马嘶鸣挣扎,秦越正打算看他会怎么降服这匹只认熟人不认外人的骏马,下一秒却沉默了。
林子舟也随之惊呆。
那憨子上马的动作倒是潇洒利落,但他根本不知踩马镫,把住鞍鞯夹住马腹,黑马吃痛,挣扎跳跃着要将他掀飞,曙光慌了,下意识抱住马头。他素来力大如牛,不知控制力道,心急之下猛用全力,竟来了个倒拔垂杨柳!
只听噗通一声,黑马在众人眼中被生生掀飞,呈一道优美而沉重的抛物线,向着太守府倾轧而去。
曙光没防备,自己也掉在地上,摔得一脸懵逼。
唏——
黑马惊恐地嘶叫,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迎头撞上太守府门槛,把那大门撞个粉碎!匾额也哐当一声掉下来,砸成两段!
肖安子带着个中年男人与太守同时出来,脚步才跨出一半,就看见迎面撞来一座黑色大山。猝不及防间,肖安子大喝一声,反手护住身边两人,熟料“大山”速度不减,以一种横扫千军的威力猛然撞上三人面门。
下一秒,在门口守卫的衙役就惊恐地看着三人倒飞出去,同影壁来了个亲密接触,将一掌厚的影壁撞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曙光却委屈巴巴地抬起头,举起自己还缠着纱布的手指,嘴巴一瘪,眼圈一红,“哥哥,手手疼,手手疼,呜,马儿把我甩下来了……”
林子舟:“……”这位勇士,请问你有考虑过马的感受吗?
黑马原地挣扎,当场流下两股名为委屈的泪水。
秦越看着那倒地的汗血宝马,被撞碎的太守府匾额,躺在地上半天没有挣扎起来的中年人与太守,以及似乎痛得咬牙切齿冷汗直流的属下,无话可说。
衙役们震惊地坐倒在地,用手使劲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靠?”
在一片长久的死寂中,林子舟缓缓回神,喉结上下一滚,咽了口唾沫。
他看着那破碎的太守府大门,还有委屈抽搐的黑马,转头看向秦越,带着几分微妙的心虚,罕见地讨好。
“……破坏太守府大门,得赔多少钱啊?”
他发誓,他真不知道让曙光骑马会造成这种结果,他特别无辜,真的!
秦越深深看他一眼,“不赔钱,鞭笞一百而已。”
林子舟:“……”
衙役们这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上前去扶太守等人。太守身材肥硕,中年人骨瘦干硬,两个人痛得直不起腰,鼻血狂流,反而是肖安子,虽然捂着后腰冷汗直流,却破开嗓子大骂得正激动。
“他娘的,哪个不孝子偷袭你爹!唉哟我的腰,龟儿子不要脸,有本事出来跟老子单挑,老子、嗷腰腰腰!!”
扶他的衙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松手。肖安子没防备,冷不丁又坐到了地上,白眼一翻,眼前登时一黑。
太守与中年人齐刷刷沉默,不禁心生庆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不痛了呢!
“别愣着!”秦越大嗓门吼道:“那个、那个新兵蛋子!把安子给背上,出城!”
话音刚落,一道光线划过两人眼前,轻飘飘的银票如飞镖般劈中影壁一角。棱形的碎石不堪摧折,在冷风中摇了摇,骨碌碌滚了下去。
太守:“……”这、这是赔偿,还是警告?!
新兵蛋子默了默,擦去鼻血,忍痛扶起肖安子背在背上,手指微微痉挛——他的肋骨好像断了。
他抬头看看秦越,秦越却没有看他,他正侧头看着怀里的少年,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新兵蛋子本来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但肋骨的痛疼让他突然就明白过来,秦越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新兵蛋子”,只是因为秦越从不记住无用之人。他的用处不过寥寥,就像林子舟扔掉的那张路引,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他没有再说话,忍着剧痛背起肖安子,沉默而坚定地迈开脚步,走出了那七零八碎的困境。
曙光还在哭闹,林子舟头疼不已,他歉疚地扫了眼敢怒不敢言的太守,瞪向曙光,“闭嘴,还哭?还不去把马给牵起来?记得去给太守道歉,知道吗?”
曙光不去,“它不喜欢我!”
“……”林子舟为马感到痛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别怕,你现在去骑,抓马辔上的绳子。我保证,它一定很听话,再不会挣扎了。”
曙光懵懵懂懂地看向他,又瞧瞧看已经站起来流泪的黑马,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冲太守扭扭捏捏哈腰道歉,太守有苦说不出,只是陪笑。
而黑马果然也不敢再挣扎,只是在发抖。
林子舟不忍直视地扶额。
中年人背着肖安子走到秦越马旁,还未停步,就将马鞭一扬,使力抽在马身上。红马人立而起,下一秒,带着两人如箭射出!
紧接着,又是一匹黑马惊恐地叫着追上,戾风刮过身旁,中年人颤了颤。
秦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轻飘飘的,似以为常。
“一个时辰之内把人带到城门口,否则,就自己滚回乞丐窝!”
中年人盯着两个眨眼消失的黑点,微微咬牙,“不用一个时辰,半个时辰足矣!”
林子舟在马上回头,远远望见中年人步履蹒跚,嘴里溢出一声冷笑,“过河拆桥啊。”
秦越掰正他的身体,淡淡道:“此人毫无用处,若是连一点毅力跟坚持都做不到,取之无用,丢之也不可惜。”
“所以这是考验?”林子舟轻哼一声,“那我的考验是什么?”
秦越垂眸,头也不看前方,任由烈马当街狂奔,抬起了少年的下巴,四目相对。
“……圣上加开恩科,我要你独占鳌头。入户部,取国库。”
林子舟眼皮一跳——这特么,确定不是想要谋朝篡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