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考官重新抓阄出题,那奉承老皇帝的试题换成了平平无实的“乐只君子,民之父母”。其后所言“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也就是最简单的“爱民从民”。
这考题虽然平实易解,破题也不难,但正因为不难,所以反而众人差别不会太大,所得名次只怕不会太高,林子舟一时没有轻易下笔,仍旧先做了算术跟明经,时间很快就走到了半晚。
白日一场风波,考生皆需要养精蓄锐调整型,都已强迫自己睡下。
主考官与两位副考官都宿在考场后面,为防有人夜里偷窥与作弊,考场四下不准点灯,只有来回走动的巡考手里提着灯笼,帝院考场在夜里清静得让人心慌。
林子舟睡不着,仰头看着巡考提灯而过,巡考停了一下,皱眉问:“这位考生,怎么还不睡?”
林子舟眨了下眼,“我怕黑,这位大哥,你能不能多在这里走走?”
这巡考不是秦越的眼线,自然不会迁就他,冷冷呵斥一番,紧接着就去巡逻其他地方。林子舟叹口气,只能裹着被子挤在墙角一个人出神。
时间越来越晚,再不睡明天就只能在白天补眠了,林子舟埋了半张脸进被子,努力想要分辨出什么一点光亮。
太黑了。
黑得他都出现了幻听,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坐在身边,近在咫尺地盯着他,呼吸声绵缓悠长。
额角渗下一滴冷汗,林子舟用力揉了两下眉角,想起让自己陷入这境地的人,神色冷厉几分,“白痴秦越……”
“骂我?”
卧槽?!
林子舟全身血液都凝固了,灵魂像是被冻僵,全身寒毛都在根根竖起,悚然一惊,什么幻觉都他妈被吓得一片空白,以致于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暴喝——
草。
被堵住了。
罪魁祸首按住了林子舟,堵住了那张爆粗口的嘴,用一个强势贪婪的吻。
被褥掉下一角,秦越的鼻尖在他脸上蹭过,呼出的气濡湿鬓角,林子舟呜咽一声,手指在秦越掌心狠狠抠过,却把人逗笑了。
低沉的笑声一出来,林子舟反而如惊弓之鸟不敢吱声,心惊肉跳地看向过道,炙热的胸膛压得他面红耳赤,“疯、子!”
他唇瓣发麻,冰凉的考室无端变得潮热起来,这两木支撑的床板不知道发出吱呀一声响,林子舟越发不敢动弹。
人说自绝是罪,林子舟觉得一定罪大恶极。
就特么遇见自绝之后,他就没一件事不憋屈!
林子舟在昏黑中辨别出秦越俊朗凌厉的轮廓,眼圈微微红了,好不容易得以呼吸,声音都哑了,“你疯了,居然在这里……”
“你这张嘴永远学不会规矩,小诗书,这是你自找的,”秦越附耳轻道,“你要记住,你家将军无处不在。”
林子舟后背发麻。
虽然看不见秦越的表情,但他敢笃定这厮一定得意而不屑,林子舟脸色发黑,良久咬牙,“你进来干什么?巡考彻夜不眠,你是想跟我一起死吗?”
秦越笑了声,“本将军好心来看看你被吓坏了没,别这么紧张小诗书。”
林子舟不信,但他还是换了个话题,“巡考不都是从禁军里选拔出来的吗?你连禁军都能收买,干嘛还要我来考试?”
“巡考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以为那些重要人物会浪费时间过来闻尿骚味?禁军中枢无一不是达官显贵,这些小人物自然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秦越轻轻蹭了下少年的脸颊,像撒娇的猛兽,让林子舟心里骤然掠过一抹古怪的情绪。
想撸。
“……你别乱蹭。”他没好气地躲了一下,“没事就赶紧离开,我要睡觉了。”
“蹭一蹭而已,”秦越十足流氓行径,又在少年脸上用力亲了一下,“你睡,别管我就是。”
林子舟气笑了,这样谁睡得着?!
秦越盖住他的眼,“睡吧,好好睡,明天考砸了,出去有你好受的。”
林子舟:“……”他就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
无话可说,林子舟只能闭上眼,祈祷这混蛋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不知不觉的,人竟然还真的睡了过去。
大概就连幻觉都害怕秦越。
时过不久,秦越站起身,替少年拉好被子,起身离开了考场。
次日,林子舟一醒来,水米未进,就先打开稿纸,看了眼作诗题目——解春行,冷冷一笑,信手挥笔,一首藏头诗奋笔生成。
春归日未长,风去动浮香。未晓已成妆,至夜不见阳。秦子坐窗中,妖氛遍都城。横琴激杜康,行剑逼氐羌。
许远习惯性来此巡察,一眼就望见了那笔愤懑而成的字与少年气愤莫名的脸,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诗句上,眼皮一抽。
春风未至,秦妖横行?
三日后,会试结束,考场打开。
林子舟一出考场就往最高处看,果然见到了曙光。
“哥!”林子舟有些雀跃,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考场外等他,一时间连自己出来前为之忧心忡忡的那张乱七八糟的试卷都抛在了脑后。
出来之前,林子舟还在担心秦越不满意,会不会找他麻烦,但现在一看见曙光,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反正又不是殿试,最终的一甲三名还不都得在殿试上选拔而出,只要能进殿试,其他的问题都不算是问题。
曙光笑起来,他脸上的胡茬还在,但身上已经换了件衣裳,双目炯炯。他骑在马上,马儿越过人群,直接开辟了一条路,将林子舟直接从人群中拉上马背。
人高马大,少年爽朗,不少人都看了过去,毕竟从考场出来后还能笑着的,寥寥无几。
毕竟九成考生心态都崩了。
肖安子在后面跟着,看着地上一堆东西苦笑,只能任劳任怨地拎东西跟着走。
“饿了吗?”曙光看了他一身青衣,袖口绾了几圈,下摆也掐在腰上,挑了挑眉,“这是谁的衣服?”
考场上能让人换衣服?
“这事换个地方再说,快快快,我饿死了,那里面真不是人能过的,我都快吐了!”林子舟扯着袖子笑,“我们先不回将军府,找个地方吃饭去。”
肖安子耳根一动,“林公子,府里已经备好了饭菜……”
“不去!”林子舟回头瞪他,“我第一次来洛邑,还没出过门,让你家将军自己吃吧,我一身龌气,别回头坏了他吃饭的兴致。”
说完给曙光打了个眼色,曙光轻笑,拿起鞭子一抽,“驾!”马儿奔出长街,带着少年消失在眼前。
肖安子慢慢地吸了口凉气,站在原地默了片刻,深深一叹,自个儿回了将军府。
霍邦在影壁左边的走廊上挂灯,见他一个人回来也不意外,“没跟上?”
“跟不上,让他玩吧,反正走不了,”肖安子把东西一放,自有下人过来领走,他抬头问,“将军呢?”
霍邦掸两下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才说:“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我去把人带回来,你先进去陪将军说说话。”
……
今日会试结束,各大酒楼都在备齐了酒菜,外地赶考的学子跟书童随处可见,人稍多的地方就能听见有人在议论纷纷。
“听说那作弊的人有七八个呢,都被禁军带走了,监察寺特意空了牢房,这舞弊案闹大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下马抄家,啧。”
“寒窗苦读十来年,好不容易考到会试,这下好了,闹了这么一出……何必呢?”
“作死呗,杨尚书家的公子据说也在考场里,还有丞相府的老三,不知有没有牵扯其中。”
“诶诶诶,这话可不能乱说……”
杨袁朗就是那天看着自己的瘦高个子,林子舟已经知道了,那丞相府的老三是谁?
打开雅间门,秦越看他一眼,“丞相闵朝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闵瑭任从四品骁骑将军,在禁军中任职。二字闵何不做官,却手握皇商商会,跟户部交际颇深。三子二十四岁,名叫闵殊,是个读书苗子,字卿功,在京中倒是有些才名,但这才名有几分真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们二人倒是三甲最有希望的人选。”
林子舟掐指一算,丞相府的三个儿子在军商都算站得一隅之地,三子只要登科入朝,政堂上也有了话语权,丞相府的三位公子可都算是高就了。
闵二公子跟户部牵扯很深,闵老三从文即从政,但秦越却要他摘桂择冠,别说皇帝跟户部那一关了,这头一步不就是在丞相嘴里拔牙?
“丞相位高权重,人脉广博,平常巴结恭逢的人不在少数,”林子舟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一声灌了,“你不喜欢丞相府?”
曙光将靠街的窗子推开,朝外看了一眼,“丞相比秦越虚伪。当初我父御敌在北,他以慰问之名前往北边,彼时战事吃紧,我父无心招待,老家伙表面不在意,回到京中就参了我父一本。”
当面含笑,背后插刀,这种人的确让人不喜。
林子舟眨了下眼,“后来呢?”
曙光冷笑,“后来我父打了场胜仗,回京后把他给揍了,从此之后那老东西看见我父就要退避三舍。”
“……”行了,他总算知道曙光这“凶兵”是怎么培养出来的了,有先天遗传优势啊!
说话间,酒楼里又进来几个书生,隔壁间也有了动静。小二送菜上来,开门时林子舟正好同进门那人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