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策论两题,第一题单听起来就很有意思,前文是齐宣王问孟子: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意思就是有人向齐宣王时期有个明堂,原本是周天子巡守见诸侯的地方,被齐国占了,好多人都让王把明堂拆了。齐宣王也不傻,没立刻下决定,心里捉摸不准,因缘际会来问了孟子的意见。
孟子是怎么回答的呢?孟子说:王者殿堂,如果您要施行仁政,那还是别拆了吧!
结合当下时事,老皇帝求仙问道,久不上朝,百官朝臣当然也有进言让他拆了那些寺庙道观,赶紧回来当打工人,少整那些不切实际的。
这老皇帝若是用前一句话问策,众人还能畅所欲言,可偏偏用孟子的对答来问策,这就有意思了。这不摆明了是拐弯抹角告诉别人,道观寺庙都是老子的,老子不让拆,为了什么呢?跟孟子说的一样,为了施行仁政啊!
再说第二题,这就更加令人无语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话,任何读书的人都可谓是耳熟能详,他的释意也不是表面这么无情残酷,相反,他说的恰恰是天地万物如出一辙,没什么区别。
既然都没有什么区别,那还需要区别对待吗?所以啊,治理国家也是一样的道理,要“无为而治”!
简而言之,老皇帝这两道题要暗示的意思就是一句话——寺庙道观不能拆,那是为了施行仁政。治理国家不能这么挑肥拣瘦,要顺其自然,朕是在顺应天理。
朕的门生们,请你们畅所欲言……去说服那群固执的朝臣,顺便用老庄道学结合孔孟儒学来证明朕的英明神武吧!
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考生学子要是不想被罢黜,那肯定要逢迎帝王。一旦逢迎帝王,帝王立刻就会说“天下读书人都觉得朕做得对,所以你们别来打扰老子求仙问道”,从此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科举取士本来该是给朝廷选拔栋梁之才的,可现在却成了老皇帝的一言堂,甚至是他的私人游说团,国家不衰败就怪了。
林子舟摇摇头,没说什么,拿起了笔,想了想,先在草稿纸上把自己背下来的要点跟润色词语写写画画,他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弊,一时没敢轻易下笔,心想就算作弊也做得自然而然些。
然而他才准备好要抄录入答题纸,就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片喧闹,而后身后猛然传来一声暴喝,“都停笔!全都停下!”
林子舟心里猛打了个突。
不是吧?作弊被发现了?
林子舟目光微变,忽地看向自己的草稿纸,心跳快了一秒,而后迅速拿袖子在砚台上一扫。浓稠的笔墨一瞬染黑了整张草稿纸,纸上的字句被顷刻吞没,林子舟的袖子也黑了大片。
将作弊的痕迹都藏得严实了,林子舟才猛地倒吸口凉气,“哎呀”一声。
声音还未落,耳边就传来许远关切的问话,“吓到了?”
林子舟后背一凉,全身血液都在瞬间上涌,手指颤了颤,调整表情,一脸惊惶地看向许远,“我的卷子污了,大人……”
入场这么久,许远第一次看林子舟变色,也是第一次听他喊自己“大人”,惊惧中带着懊恼,少年脸色都白了,像是六神无主之时下意识寻找自己信赖的依靠。
许远目光微柔,看着年起轻轻的少年,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放心。左右这张卷子也用不着了。”
林子舟露出疑色,“啊?”
许远没有多说,加快脚步离开了考场,跟另外两个副考官一起进了后面。其中一个副考官在转角之时,似是遥遥看了林子舟一眼。
狂跳的心脏渐渐抚平,林子舟握住自己被墨汁染黑的袖子,墨水微凉,一点点侵蚀他的手掌,从指缝中流出,像鲜血一样。
而后,巡考小官冷着脸上前,从后面将所有人的考卷收了起来,目不斜视。
林子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还听见了谁的哭声,从后面传来。
“饶命,饶……不要……”
哭声很快没了,考场气氛一变,变得紧张、诡谲,甚至有几分肃杀,有把逼命的刀,跟林子舟擦肩而过。
他慢慢俯下身,趴在桌上,深深吸了口气,浓墨的气息掩盖了其它味道,让他缓缓冷静下来。
妈的……
林子舟露出一双眼睛,瞪着考室的前壁,眼中带上狠色——秦越这个白痴!
……
事出巧合,原是考场上有人作弊,而且还不是一个人作弊。作弊也就罢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考题,做了对答,然而代答人是个糟心货,竟然转头将这件事告诉了其它考生,以此索贿代答。
这也无妨,然而你代答就代答吧,居然还好几分卷子都是同样的言辞字句!就连秦越也没想到会有人作死做到这个地步。
考场事发,所有人都被禁闭在考场之内不得擅出,林子舟的卷子也被收走,只能在甲十六号考房如坐针毡。
许远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怀疑他,可林子舟上辈子多少还是个好学生,好学生难免做贼心虚。
正如许远所猜测的那样,他从小到大被贵养,没有人对他有任何的苛责要求,只希望他“不要惹麻烦”。他的世界很简单,甚至被堆积得很“完美”,醉心画画之后更是少于人情世故接触,不是在四处找灵感就是在富二代的纸醉金迷里享受虚假快乐,以致于当诬陷与网爆时间轰然爆发时,他一气之下竟然能干出自绝的举动来。
他看似足够镇定,可后背却冒了一片冷汗。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觉得现在的场面比面对秦越的欺负威胁还要胆战心惊。
秦越那厮虽然既讨厌又混蛋,但这种在道德底线跟自我修养上的攻伐才最让林子舟感到担忧由衷的不安。
毕竟后者是他真做错了事。
时间过了很久,考场似乎变得逼仄起来,浑浊的空气里多了很多奇怪的味道,林子舟捂住鼻子,突然听到隔壁砰地一声,巡考大惊失色,“吐血了,有人吐血了,快,把人抬出去!”
林子舟额角青筋一跳,简直想骂人。
他更紧张了!
林子舟憋着一团火气,用力掐了把大腿,忽拿起笔在桌子上开始画画。
如果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冷静下来心无旁骛,那就只有画画了。
林子舟下意识地去画了自己目下最深刻的画面,木白色的桌子杜绝了人作弊的机会,也成了最好的画板,但当下没有石炭,林子舟就只能拿墨汁将就。
起伏跳动的心慢慢恢复了不疾不徐,林子舟的手也有了一点温度,四面偶尔传来哭泣与哀叹,所有人的心态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崩溃,甚至绝望,但他却反而露出了几分笑意。
水墨画跟西方画有些不同,水墨画的最大特色是意境,林子舟没有学过水墨画的作画技巧,但也不算全无耳闻。
画面占据了桌面正中,画上不是风景,而是人,是一个仿佛从时光里款款走来、面带笑容的人。
画面聚焦在那人的衣服上,蟒蛇下船靴干净,玉立身正的男人在笔下缓缓成型。毛笔太润,林子舟索性拿了手指在勾画鬓角梳整的侧脸,以所剩无几的指甲尖描眉。
他瞬间记忆的天分在这一个发挥了个彻底,将许远的唇角的笑都画得入木三分。
待他停下,考场上的锣鼓已经重新敲响,林子舟蓦地回神,看着画面中看温润和气,但不知为何那衣摆蟒蛇格外清晰,因为让画中人都显出几分说不出的诡妙。
林子舟:“……”
这一次的“丑化”,好像把自己给许远打下的标签也带进去了。
白中带黑。
“啊,”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在少年头上揉了揉,忍俊不禁,“原来本官在你心里,是这种形象?”
林子舟手一抖,被染黑的手指差点按在画上,尴尬地抬起头,冲许远笑了下。
许远却起身招来巡考,“取一盆热水。”然后看向林子舟,将手臂上挂着的青衣放在床上,轻笑道:“换件衣裳吧,冬天考场冷。”
说完又看看那画,莞尔笑道:“等着。”
等,等什么?
林子舟看着那件衣服,没说话。
许远转身又走,不多时,巡考带着热水进了甲子十六号房,过道另一侧的考生艳羡又嫉妒地看着林子舟,好像林子舟现在已经高中榜首了似的。
林子舟没有拒绝许远的好意,洗手更衣,就要入座,又来了两个人,一人扛着崭新的考桌,一人将带画的桌子拿起来,走了。
林子舟不以为怪,大概考生桌上不能有污渍,这很正常,以前有人要到他们学校高考,班导还叮嘱过让他们把桌子擦干净呢。
巡考扛着桌子去了后院,许远正偏头看着那张被墨水染黑的草稿纸。
“大人,”巡考放下桌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将稿纸捏成团,随手一丢,许远温温和和地对巡考道谢,“多谢,没其他事了,下去吧。”
巡考告退,许远看着画桌,微微一笑。
“虽然少不更事,但眼光倒好。”他顿了顿,手指轻抬,看向廊下站着的禁军,“把桌子送回府,收在书房里。请两位副考官过来,我们……重新拟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