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漫漫,遥不知所及。至五月中,气候已显燥意,偶至高温,地生蒸腾,马车里愁闷窒息,无法安眠,唯有入夜之刻才能稍得缓释。
林子舟琢磨了片刻,猜想现在那韦先应该已经让徐老给带出谷阳了,也不知走到了何处,是否能够一同回洛邑……回得去也就罢了,回不去曙光大概会发怒。
他在马车里坐了片刻,下车向着队伍后面走过去,停在了一串俘虏之前。看守的禁军下意识站起来,但目光一扫到他身后,立刻又悻悻退到一边,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
周历就在这里。
林子舟在他面前站了片刻,周侍卫始终闭目不言,他也就觉得没趣儿了,转身就要离开时,却听一道冷冷的声音道:“王家姐弟,是小林大人的人?”
林子舟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会算计他,看来周历比他想象中要更有自知之明,他笑了笑,回头瞥一眼周历身上的伤,说:“好好养伤,到了洛邑,你自然会见到他们。”
刀婆在一旁怪笑,“怎么,周侍卫莫非还动了真心不成?”周历听而不闻,刀婆撇嘴,“装模作样。”
只怕他不是看上王良女,而是心虚吧,谷阳那么大的命案,长达三年的污名,即便是皇帝也抗不下来的罪孽,东宫必定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许远便不可能放过罪魁祸首。
林子舟本来还有些愧疚,见他如此,反倒觉得坦然。
此后一路并不平坦,他们遇到了刺杀,且来势汹汹,好在有秦越跟曙光,他们的存在让所有来犯之人难以靠近林子舟三米之内。
“对方不是冲着周历来的,”曙光辨认出他们的伸手,“是魔教的人在针对我们,看来是他们。”
秦越活动手腕,翻身上马,顺手掀开车帘看看里面,林子舟睡得分外香甜,忍俊不禁道:“闵谷山那两个儿子也该有所动作了,无妨,正好一路收拾了。”
曙光看他一眼,“闵谷山在京中复起,此番报复必如水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如请王爷去前方开路?”
“本王身为朝廷重臣,岂有挺身在前的道理,自然是要将军为本王保驾护航,”秦越抬手,谑笑说,“禁军百夫长,请。”
曙光冷嗤一声,“你这王爷未必就能当多久,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缰绳套着手臂,秦越策马向前,忽然回头看了眼刀婆的方向,轻笑道:“走到这一步,还要什么后路?让暗中跟着你的那陈东陈南,哦,对了,还有那矮子……好好断后。”
曙光面无表情,朝着两边山上挥了挥手。
“多此一言。”
十日后,众人终于看见了洛邑的城门,城门之下,徐老扶着草帽含笑伫立。
城门前等待的人不少,但东宫并不在此列。
林子舟毫不意外,曙光所带的人中必定会有人暗中往洛邑传递消息,此刻东宫只怕早就被人控制住,他好奇的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禁军统领大步上前,伸手用力按了按曙光的肩膀,神情亢奋,说不出是欣慰还是为难地叹了口气,“你这一趟倒是干了票大的,走吧,陛下早就在等你们了。”
赵源、林子舟、王卓俱看了出来,秦越还在马上,淡淡道:“本王就不去了,避嫌。”
禁军统领颔首,“有劳王爷回府等候消息。”
林子舟已经没有在用拐杖,他的马车在秦越的马旁,正仰头看着秦越。
秦越本来就比常人高一截,骏马勇将,睥临天光,他居高临下时那深刻的轮廓跟面容越发显得凌厉起来,只是那双眼睛,淡淡一敛眉,浅褐透亮的瞳孔里掠过笑意,像一池清水走过明媚的阳光一样,带点莫名勾人的味道,让整个人的气质都软化了。
林子舟微眯了眼,将这画面看了有片刻之久,然后才迈开脚步,同赵源一起进城。
城门旁,范质与公梁不缺默默凝视着他们。
洛邑的王宫龙盘虎踞,两边路上的人却都沉默得很,林子舟只听到了马车与禁军参差响起的声音,就像机器摩擦出的刺耳动静,让人心里发麻。
“到了。”有人说:“请小林大人下车。”
不知道为什么,林子舟忽然心里一个咯噔,他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恶战,许听风也并非毫无势力之人。
不过好在,他并非这次弹劾的主力,赵源才是——他是户部左侍郎,户部是皇帝专属的后花园,他这后花园的园丁无论如何都必须在这件事情上站在天子利益上说话,否则不必等到户部尚书动手,天子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林子舟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可能比他想象中要顺利很多。
一入三清殿,林子舟就先看到了跪在殿外的许听风,脱冠请罪、面容惨白的许听风。
“陛下召见,户部左侍郎,户部员外郎,户部知事,禁军统领,禁军林百户一同入三清殿!”左文大公朗声念道。
众人忙屏息凝神,跪于殿外,“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国泰民安,朕自然能够万万岁,”暌违两月,林子舟不知是自己风尘仆仆的原因,他总觉得老皇帝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阴冷,“谷阳未平,幽州又乱,看来你们这一趟的收获很大啊。”
此话一出,林子舟的心就不由得紧张了一下——老皇帝看来是打算维护自己的儿子了。但紧接着,他又冷静了下来。
“陛下息怒,幽州之事尚有颇多一点,或许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也未可知,”赵源温和地说,“再说了,太子殿下在东宫稳坐三年,打理朝政上下毫无错处,堪为储君典范,亲贤远佞不在话下,更颇得百姓爱戴,就像禁军都对殿下多番亲近,可见殿下忠诚之心,又怎么会做出勾结叛贼之事?多半,多半……”
他顿了顿,面露心虚,“多半是那周历图谋不轨?殿下毫不知情!”
王卓暗暗咂舌,听得大开眼界,好家伙,这是把谁当傻子呢?他看向林子舟,却见林子舟一派事不关己,还露出几分茫然的表情看着皇帝,好像在问“发生了什么”。
这表情太过与众不同,老皇帝也难免要注意一下,“子舟,你在想什么?”
林子舟宛若惊弓之鸟般缩起肩膀,讪讪道:“会陛下,臣……臣就是觉得,赵大人说得有道理。再说……再说周历勾结幽州虽然是事实,又没承认太子参与其中……殿下对陛下分外敬仰尊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怎么会呢?”
天家哪来的父子?
老皇帝饶有深意地看他片刻,轻笑一声,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周历没有承认,可是,也没有否认?”
林子舟“惭愧”地低下头,默认了。
王卓:“……”
“陛下,”忽此事,门外走进一人,“太子殿下已经跪了三日,似已有些体力不支,是否可以让他先行回去休息?”
那声音林子舟听得其实不多,但他印象深刻得很,深刻到表情都微微一僵,余光里映着闵谷山那张老脸,就忍不住目光一凉。
“周历之事未曾说清楚,他便是跪上十日又如何?!身为一过储君,身边人竟跟乱臣贼子有所勾结,他到底想做什么!”老皇帝语气愈发冷硬,神色漠然。
闵谷山为难道:“可殿下就在三清殿外……”
老皇帝淡淡道:“那就让人送他的东宫,做他仁德宽厚的太子,过两日便挪出去。”
三清殿中一时死寂。
老皇帝的意思是,太子即将被废,起码,暂时被废。
林子舟万没想到老皇帝竟然这么快做下决定,他目光闪动,忽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还在愣神之时,忽听老皇帝又问他,“小子舟,那谷阳,你可看过了?”
林子舟蓦地回神,垂头道:“回陛下,臣见过了。”
“觉得如何?”老皇帝问。
林子舟顿了顿,说:“蔓草荒城,臣不曾入内,只看得出谷阳已经荒废许久。”话到此处,赵源正要接口,谁知林子舟却突然又补了一句,“只是不知那幽州乱贼为什么偏偏要聚集在谷阳之外,还痛周侍卫……周历颇有来往,没准谷阳之中另有要密也未可知,所以赵源赵大人特地留了禁军在谷阳外查探,想必不久就能有消息传回。”
赵源、王卓同时一愣,吃惊地看向林子舟。
老皇帝也似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谷阳或有异样?”
林子舟抬起头,视线落在地面。晚霞穿过云层照进殿中,地面铺就一层血色,有些扎眼。
许久,林子舟突然笑了,“愚见,谷阳似乎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可怕而已。”
赵源手指轻抽,缓缓垂下了眼帘,将眼中的情绪按下。老皇帝却变了眼色,似乎太子之事都比不上谷阳之重,他将拂尘转了个方向,俄而,道:“知道了,都先退下吧。”
王卓心惊肉跳,林子舟好像在给秦越挖坑!
他一面不解一面又觉得很理所当然,秦越跟林家兄弟的矛盾在洛邑并不算是秘密,可到底有哪里说不通。他稀里糊涂地跟着出了宫,才至宫外,就被赵源叫住,一同去见尚书大人。
林子舟对他点了点头,踩着越来越暗的天色走进腾马道。
翌日,天子下令,封锁东宫,太子不日迁出东宫,周历打入大理寺。于此同时,一道圣旨自宫中送进了林府。
“员外郎立下大功,谷阳之事既得凯旋,理应论功行赏。刺银百两,擢升林子舟为谷阳清吏司主事,钦此!”
“臣……”林子舟正要谢恩,左文大公忽又笑道,“不急,林大人,还有一道圣旨,今儿可是双喜临门呢。”
林子舟愣住。
左文大公笑吟吟地将另一道圣旨打开,“林主事少年有名,通真达灵,学识渊博,美若良玉,堪为英杰。兹郡主明丽风华正茂,秀气天成,真是郎才女郎,堪为良配,特赐婚姻,招林子舟为郡主驸马,钦此!”
林子舟刷地抬起头,愣住了。
“赐……赐婚?”
在太子之事还未抵定的情况下,赐婚,给他?!
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