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还未迁出东宫,林子舟在隔日听说大理寺内的周历意欲寻死却被拦住,如今正被绑在床上救治,连酷刑都未用上。
“刀婆等人倒是对认识秦越的事情守口如瓶,不过他们又能坚持多久呢?”同日晋升为禁军八校尉的曙光站在门口,逆着光,宽大的肩膀几乎挡住了所有光亮,影子蔓延到了林子舟的脚下。
林子舟削着画笔,低头审视着指纹,其实有些好笑。
跟他说这些干什么?怪没意思的。
“嗯,”这个回答太淡了,林子舟摸着脖子,抬起头,又笑道,“太子还未迁出东宫,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便是太子没了,还有个闵谷山不是?昨天王卓去户部,也不知道事情办得怎么样,要是……”
“子舟。”曙光打断了他的话。
林子舟:“……怎么了?”
曙光静静看他片刻,心头五味杂陈,“明丽郡主,你喜欢吗?”
林子舟应了一声,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应的什么,约略有些走神,须臾才道:“郡主活泼大方,可爱单纯,”可他停了片刻,又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过,这种事还是要去问一问女孩子才好,下午我去一趟郡主府,想必她也很想见我。”
说完这话,他又低头去玩自己的画笔。
曙光在门口站了许久,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在他的心中,明丽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林子舟摆开画板的时候,曙光已经走了,他在纸面划拉两笔,不动了。
时过不久,下人在外面传话,“范质范大人来了。”
林子舟这才回神,“让他进来,备茶。”
范质自然也是听闻了赐婚的事情,东宫受责、郡主下嫁两件事同时传遍洛邑,朝堂上下谁摸得着头脑,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范质难免担心。
“陛下到底想做什么?”范质失了冷静,一进来就急吼吼地将他的画板扒拉开,哎呀一声,“你别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情况很特殊?”
林子舟没觉得哪里特殊,不就是赐婚吗?这婚事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范质看他心不在焉,一脸无奈,“我的好子舟啊,你可知现在陛下的儿子里,除了那几个小的不堪大用之外,再没有其他可以继承皇位的成年皇子了?”
“我看皇帝还能活挺久,”林子舟靠着凭几,手扶条案,红木小插屏筛下的影子点缀着他衣袂上的红梅花,殷红明亮,“小孩子也总有长大的一天吧。”
范质颧骨轻抽,看他半点没有握住重点,捂脸长叹,“子舟啊子舟,你是不是觉得尚郡主是件好事?你以为尚郡主就能高枕无忧?你饱读诗书考中状元,难道就不知道大周前朝有皇子俱丧,有驸马代皇女坐镇东宫的传统?!”
林子舟嗯了声,顿了顿,音调拔高,人整个一激灵,人都直了。
“啥玩意?”
坐镇东宫?!
“你在逗我吧?”林子舟瞠目结舌。
范质无言以对,一把拉起林子舟,“别愣着了,赶紧跟我去郡主府,你得见一面郡主,最好把这婚事给退了。”他盯着林子舟,声色俱厉,“子舟,我生于世外,长在山中,家世博学,与这洛邑有些关系,极擅八卦筹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大周命数将近,那个东宫,谁坐进去,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林子舟头一麻,“你……你师父?”
“以后我会告诉你他是谁,先去郡主府,这事儿得郡主先开口。”范质不由分说,抓住林子舟的手就往外跑,神色极为凝重。
曙光靠在廊柱边,抱手凝视着两人背影,一动不动。
少顷,他转身看向房顶,“父亲。”
“许远找你,”徐老点了点青瓦,意有所指,“掀房顶了。”
……
林子舟懵懵懂懂,出了林府许久才反应过来,可出乎意料的是,郡主府却是大门紧闭,禁军将它围得水泄不通,宛若铜墙铁壁般。
红尘嬷嬷站在门前,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子舟,“郡主已经受命,婚期已定,就在半月之后。林大人,回去吧,婚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
范质心急如焚,“一面都不能吗?或者能否带句话?”
“范大人,别做无用功了,如今洛邑正值多事之秋,难得有件好事发生,也可为大周冲冲喜,有何不可呢?”红尘嬷嬷一眼看出两人的来意,却将他们严严实实地拦在门外。
林子舟早已清醒了过来,他抬头看着郡主府高大的门楣,忽然问道:“郡主是愿意的吗?”
红尘嬷嬷叹了口气,“林大人,君主与您相处总是常含笑容,你看得出来,不是吗?”
“是啊,她爱美,而我最喜欢画美,”林子舟按住范质躁动的手,深深凝视着红尘嬷嬷,再次问道,“所以,郡主是愿意的吗?”
红尘嬷嬷:“……林大人,郡主已经领了旨,彼时,王公贵族都会前来郡主府祝贺。”
太子许听风也会。
林子舟听懂了,红尘嬷嬷的意思是,明丽答应了这场婚事,为了救出许听风。大喜前后,皇帝怎么也不会造下杀业。
他在郡主府外愣了许久的神,范质一语不发地陪着他,太阳西斜之时,林子舟转身,看见了街角另一边站着个人。
那人高大俊美,生就异域面庞,浅褐色的瞳孔像他自小爱不释手的玻璃珠。只是玻璃珠染了诡谲迷雾,夕阳为他罩上一层血色,他站在那里,就跟天堑峭壁一般,叫人望而却步。
那双眼睛,让人移不开脚。
……
徐老将韦先带回了洛邑,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陈东。
“薛敬始终了,”陈东走得急,身上汗味很重,他站在陈留王府的危楼之下,表情愤怒,“那群杂种仗着人多,坟头竟然带着一群人光明正大地将他们围了,薛敬没办法,被带进了谷阳。陈琳混了进去,陈南还在外面,我看人八成是救不出来了,只是不确定生死。”
“不会那么容易死,”曙光思忖道,“他想用薛敬威胁我,以免我让刀婆吐出些什么……魔教的人呢?”
“杀了,闵瑭逃了,不过伤得不轻,”徐老盘膝在地,哑着声音道:“现下不必忙着救人,那老东西一道圣旨将子舟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明丽多半打着救许听风的主意,这事了不得。”
“许听风必须死。”曙光斩钉截铁。
“知道知道,”徐老没好气地拿刀怼他,“这不想着法儿嘛,嗨呀你急什么?就躁!”
曙光对他没脾气,皱着眉头冷哼一声,“明丽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婚事的事情可以暂时押后,如今要做的是先将八年前的事情……”
“定个日子吧,”徐老拍拍灰尘,站起身看他,“儿子,你得记住,我陈家的人,最不喜欢受人挟制。”
曙光默然。
“我懂。”
赐婚圣旨一石激起千层浪,洛邑随即沸腾,东宫封闭、驸马尚公主,林府顿成明珠一颗,在整个洛邑亮得惊人,送上门的拜帖足有半米之厚。
内务府亲自前来林府紧锣密鼓的布置婚宴,林子舟便属入赘皇家,按照大周的规矩,此后便要住在郡主府,与曙光不算是一家的了。
几日间,林子舟有事没事就在曙光周边晃悠,好像时光一下子又回到了两个月前,曙光心情大好。令他心情更好的是,秦越竟然没有过来搅局。
不过,有点太平静了。
这平静一直持续到了大婚那日,花团锦簇,满城笑语,簇拥的人群挤满了平素安静的腾马道,林子舟在繁华与富贵中身着红衣、骑着烈马,意气风发地走过长街,红地毯一路铺到郡主府,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红灯笼,还有数不清的道士。
林子舟甚至看见了许远,看见了闵殊,看见了范质、公梁不缺、杨袁朗、周庄,却没有看见秦越,他好像消失了。
那日的郡主府热闹非凡,明丽站在郡主府外,凤冠霞帔,明艳动人,身后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唱着《贵妃醉酒》,贺的是《双喜临门》。然而无论外面如何热闹,林子舟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在欢声笑语中下马,步步走到俏丽动人的新娘面前。两个多月,他们又一次见面,情景却早已大不一样。
周民喝彩,百姓欢呼,董毕、曙光带着禁军扩出大道,明丽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激动,她平静地看着林子舟,眼里带着几分无奈,“驸马,从今以后,你就只能为我一个人作画了,你不愿意也没办法,谁让我是郡主呢。”
她今日真是漂亮,就像林子舟画上的凤凰飞入朝阳,熠熠生辉,妆容比不上她百分之一的美丽。
她今日极美,美得极乖觉,美得不同寻常。
林子舟竟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动人的哀伤,故而执起她的手,在欢呼中牵着红绸转身,带着她一步步入府,“太子也在府中了吧。”
“是啊,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他是我的哥哥,要参礼的,”走上台阶,跨过门槛,大红台阶内,鲜花遍地,“驸马,你不想看见他吗?”
“他来了,还怕人看见吗?”林子舟反问,视线扫过郡主府内。
阔院中,仍无他想找的人。
明丽淡淡一笑,“他是个好人。”
是吗?我没看出来。林子舟可没忘记东宫里的那场刺杀,那场,由闵谷山与许听风共同利用的刺杀。
他抬起头,看见闵谷山坐在堂内,左文大公举着圣旨站在左近,许听风代天子坐于高堂,看起来还是那般风度儒雅,眉梢眼角处,却是说不出的疲惫。
他看着两人慢慢走近,不知为何,竟露出个惨然笑容。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