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婚宴注定进行不下去,宾客云集,朝中大臣咸会于此,圣旨之下,许听风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坐在高堂之上,左文大公却视他如无物,甚至不如对待林子舟来得亲切。林子舟觉得无趣,余光一瞥,看见了个一面之缘的中年人。
天禄阁阁主。
两人目光一对,天禄阁阁主脸色蓦地一白,悻悻缩起肩膀。林子舟微微挑眉,视线于人群中扫过,若无其事地回过头。
“郡主。”林子舟喊。
明丽看他一眼,“想做什么就做,我明丽的驸马爷,在自己家里,没什么可怕的。”
唷,倒是个护短的,林子舟沉郁的心忍不住欢呼了一下,在万众瞩目间忽然开口,“林某素爱书法,今日既是林某大喜,可否向郡主讨要一样礼物?”
新郎官开口,四下动静立刻小了许多,明丽素不是个喜欢规矩的人,眼见拜天地的良辰吉日快到了也不着急,一招手叫来两个椅子,“一件礼物就够了?你说,本郡主送礼多少件都使得。”
满堂哄笑,许听风郁郁看来,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溢满怜惜。
明丽笑靥如花,恍若从未察觉。
左文大公似乎看出了什么,笑笑道:“陛下特意派咱家过来,便是为了代陛下凑个热闹。郡主与驸马爷既然有意,但说要什么,只要陛下给得起,无一不允的!”
“我能要什么?”林子舟坐下,好整以暇道:“诸位也知道,本官嗜好作画,然而自己画画到底没有赏析别人的画来得轻松。今日正好,天禄阁阁主与诸位同僚大驾光临,下官,嘿,便厚颜无耻些,可否请诸大人现场为林某作一幅画?据闻之后便有百家汇集图文斗墨,林某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场景,便想先饱饱眼福,因此不拘多么复杂,概只要形意神通,有山水清闲之寓,便林某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曙光目光一动,视线扫过诸宾客,果不其然,看见了范质。
范质已经愣住,身旁竟还坐着个公梁不缺。这厮好大的胆子,竟然连这种场合也敢进来,曙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更有意思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来。
是真的没有认出来吗?
此时大喜,林子舟又是在东宫有传被废的关口尚公主,众人自然知道他的价值,巴不得与他牵上关系,闻言岂有不允的,便纷纷准备大显身手。
“驸马爷哪里话,文人斗墨,武人斗技,本就是雅事一桩。比起那些金银珠宝,驸马爷的要求,实在令我等文人欣喜若狂啊!”
“不错,驸马爷风趣高雅,我等也不能落了面子,诸位好友,一起翰墨如何?”
“好!来来,今日大喜,我便画一个龙凤遨游山水间,以为如何?”
“那我便画神仙眷侣,江河湖海畅游天下……”
红尘嬷嬷让人准备好桌椅画纸,天禄阁阁主被点名挑出,头冒冷汗,也只能硬着头皮拿起了画笔。
林子舟坐在原地不动,叫众人只管吃喝,笑容却有意无意抛给了院中左侧。范质犹疑片刻,终于站了起来,公梁不缺遥遥对着林子舟点头,来到他的桌旁,替他研墨。
除了他,没有人肯给这个“画痴”研墨。
作画须得是清净,众人动静便小了许多。
许远坐在堂内,细细审视着院中,竟有些哭笑不得,“这画面,倒是让我想起了当日状元郎在考场作画的场景。”
林子舟在考场上作画并不是个秘密,林子舟也不否认,“倒也不像,我作画是图个冷静,他们是图个热闹。”
这话说的,有些居高临下了。众人心照不宣地牵了牵嘴角,倒也不以为意,反正这是事实。
郡主府很大,红尘嬷嬷撤了阵法,初夏的燥热让墨迹干得极快。送菜递茶的下人来来回回,清芬酒味萦绕在众人鼻尖,院子里,没有作画的人大多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林校尉今日未曾披甲,换了身暗青色夏袍,袖纹隽着豹爪,就像他那只始终没有卸下铁指套的手臂。刘宗摸着人群凑到他身边低语两句,曙光颔首,“先准备,宾客还未全到,不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见着画作已成,突然走出十几名侍女,将众人的画取走。天禄阁主还未放下笔墨,做贼心虚地惊了惊,一把按住画纸,“你干什么?”
侍女温和道:“驸马爷说了,诸位诚心有加,如此佳作就该大家同赏,特命奴婢等将画作挂在廊间,一同欣赏。”
天禄阁主心惊胆战,“只是这样?”
侍女微笑,“是的。”
天禄阁主犹豫了一下,看看自己的画,虽不算绝品,亦是上佳,便安下心,让人取走了画。他直起身,正想回到座位,却突然发现最边上聚集了一群人。
那处被挤得密不透风,只听得都是啧啧称奇,没一会儿两个侍女举着一卷画走向廊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挂在最显眼处。
天禄阁主看了一眼,心下咯噔一声,脸色煞白,喉咙里几乎喘不上气来。
是……是那幅画!他瞪大了眼睛,全身血液都在向着头顶冲,恨不得立刻上去将画撕了,却被人一把摁住。
焦太仲穿着常服对他笑,“大人,坐下喝酒啊,站了这么久,累了吧?”
“你,你们?!”天禄阁主顿时明白过来,低声怒吼,“你们算计我!那等抄袭之辈的画作岂能与我等共处一室,此乃,此乃——”
酒桌上还有其他人,但此时此刻却无人出声,只是有意无意观察着他,若有所思。
焦太仲朝他笑,“大好的日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古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人何必斤斤计较,坐下吧。”他手上一用力,天禄阁主登时难以动弹,脸都憋红了,越见绝望。
他看见了那幅画,那山水乐逍遥之处的留白……被补上了。
“这画,”有人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不是……那幅画吗?原先这留白有东西?”
“水草繁密,春莺灵动,羽生婉转,如若有灵,我往前就说这画留白有些过于大了,这不就合上了吗!”
“可这不是天禄阁主的画?怎么会从范质手里……”
众人议论纷纷,在场多是读书人,填词作画不在少数,大多都是名家,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岂有看不明白的?这画才是最完整的!
不会当初的传言是真的,这画,果真是范质所画?!
他们明白过来,眼神立马就不对了,有人黑了脸,有人红了皮,有人尴尬得面面相觑,如同被拔下面皮的小丑,不知所措。天禄阁主慌乱地用眼神去四处求助,却无一个人理会他,各自都拿着酒杯看向别处。
礼部尚书杨元坤坐在对面,同为天禄阁中人,他只是淡淡抬了下眉,而后冷漠地转过头。
天禄阁主嘴里发苦,虽大家看在场合上都没说什么,可那眼神,已经是极为明显了。他如坐针毡地挪动着大腿,并未注意到肩膀上的压力已经消失,一个小太监走了过来,低头对他笑。
唯有范质,他慢吞吞收了手里的印章,指尖却掐得惨白。他颤抖地抬头看看堂内,林子舟隔着人海正凝视着他,缓缓勾了下嘴角。
公梁不缺啧了一声,看着被请出婚宴的天禄阁主,颇有些遗憾。原本,他是想自己动手的,现在好了,被人抢了功劳。
小太监带着六神无主的天禄阁主离开,途径大门之时,却下意识一顿,连那阁主都不敢动弹。
四下声音又低了许多,气氛微妙。林子舟若有所觉,看向门口。
秦越穿着一身素白长袍,走了进来。
“看来本王来得迟了,”他的身边还跟着王家姐弟,神色忐忑,紧张不安地端着两个礼盒,“林驸马,本王特来送你一份大礼。”
这场婚宴注定无法继续下去,林子舟心知肚明,因为他在看见王家姐弟的时候,还看见了韦先。
刘宗将韦先推了进来,那鲜血淋漓的人一瞬吸住了众人眼球,惊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明丽蓦地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卫王,你这是在干什么?!本郡主的婚宴,你竟敢将此污秽之物带进来,是何居心!”
明丽素来怕他,这次竟胆敢如此疾言厉色,林子舟侧目看去,却见到她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了许听风。
这位即将被拉下马的太子殿下冷冷道:“左文大公,吉时已至,先行拜堂。”
左文大公微微皱眉,也觉不妥,这等场合闹得鲜血淋漓做什么?
“卫王殿下,今日是郡主与驸马成婚之日,不适合见血,殿下可否先行将人带出去?”
“是啊,就算是王爷,做事也不能如此不讲规矩吧?闹得也太不像样了些。”有人嘟囔道。
“这洛邑又不是边关,真是……”
秦越淡淡一扫,“这血糊糊的人可不是本王带过来的,林校尉,不来领你的人吗?”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曙光慢慢走出去,在一众诧异的视线里似笑非笑,“王爷见笑了,郡主府人太多,方才在下没怎么注意。”
杨元坤老神在在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杯子道:“卫王保家卫国居功至伟,来都来了,便是贵客,理应上座,受新人一拜才是。殿下,请人正堂,郡主请了最爱的戏班子,今儿恰巧要唱一出《群英荟萃》,不可错过。”
“杨大人所言甚是,”秦越毫不客气,一个大步就在许听风身边的位置上坐下,两腿伸长了,像个上门挑事的二流子,俊美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阴险,“那本王就不客气了。”
众人一默。
那个位置,那个位置……许听风坐都有些托大了,秦越怎么敢坐?!
那可是郡主高堂之位,乃是天子之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