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夜,王家姐弟也没有想清楚自己该要从何而去,他们在院中彳亍,就好像被困在那小小回廊中的鸟雀,被看不见的镜子挡住了出口,不知道该往哪处飞。
林子舟推门而出的时候,这两姐弟还茫然地面面相觑,像是对方脸上写了“未来”两个字,他们只要努力地盯着,就能盯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
林子舟对不熟识的人没那么体贴,无趣地看了两秒,见秦越收拾好了立刻勾勾手指,“走吧,先去看那头肥猪。”
邹林确实肥,肥得满面油光,林子舟本来不想去伤眼,不过秦越的话他又不大相信,最后决定还是要亲自去走一趟。
王家姐弟恢复注意力的时候就看到那两扇门打开,人早就不知道走了多久。
邹林被挂在正堂,秦越其实昨夜并没有如何审讯邹林,只不过把人挂上房梁而已,不想这厮实在胆小如鼠,他话还没说完,这家伙就自己吓得全招了。
挂了一夜,邹林那沉重的身体委实不堪重负,被放下来的时候狠狠砸在地上,林子舟觉得地面都抖了三抖,满地灰尘都被扑得四起,很是冲鼻,两条手臂还只能往上抬着。
“那公梁不缺也是有病,没事怎么把下人都赶走了?”害得他现在还没洗漱,他啧了一声,“嘴里都是苦的。”
“这才多久你就养成了四肢不勤的破习惯?”秦越打开旁边的茶壶,那茶水倒是新鲜的,他提给林子舟,“漱个口吧,等会我们去找个澡堂子。”
澡堂子?
“能搓澡的那种?”林子舟挑眉。
秦越幽幽看他一眼,“我帮你搓。”
林子舟:“……大可不必。”
他盘腿占了上面宽大的坐榻,结果茶壶漱口,瞥眼看看地上一动不动的邹林,嘴角嗤笑,“摔这么重还不醒,血都流出来了,看来他睡得还真沉。”
秦越顺手掰下坐榻旁的扶手掷了过去,木块直接扎进了邹林大腿,邹林剧烈震动,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震破房梁。
“啊!王、王爷饶命!饶命……小、小的醒了,醒了!”邹林在地上挣扎,吊得僵硬的手臂试图抱住自己的大腿,却被肚子上的肥肉挡住,像个螃蟹一样挣扎,看着着实滑稽。
辣眼睛。
林子舟捂下眼睛,“闭嘴。”
邹林还在惨叫。
秦越眯起眼,一股煞气堵住了邹林的嘴,惨叫声戛然而止,邹林惊骇地僵在地上,看林子舟的目光如同见了鬼。
他已经认出了秦越,但对林子舟一无所知。幽州被困已久,很多消息都传不进来。倒是先前有人整顿流民,将四处流窜的流民聚集起来无故迁出幽州的时候,邹林打听到皇帝将谷阳赏给了秦越,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时还嘲笑过秦越,却做梦也没想到秦越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还没有等来援兵,却等来了煞星!
一想到谷阳如今就是秦越的地盘,邹林的恐惧就到达了顶点,那双充血臃肿的手腕都感觉不到痛,只记得颤抖。
他为什么会找过来?
他是不是在谷阳发现了什么?
他的恐惧溢于言表,林子舟都不禁对秦越报以古怪的目光,“你对他做了什么?”
秦越无言以对,他这双手虽然杀过不少人,但真正值得他动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硬骨头,这邹林还不值得他大刑伺候,“有人做贼心虚而已。”
恰在此时,门口突然闯进来两个人,盯着那狼狈不堪的邹林,眼神一变,茫然的神色倏然被仇恨代替。
“畜生!”王川浑身颤抖,却始终抑制着不曾动弹,目光阴狠地盯着他。
王良女面色霜白,眼睛却是通红,也是咬紧牙关,却恨不得上前将邹林撕成碎片。
邹林已知自己无处可逃,看见那两姐弟时更是下意识一抖,林子舟嘲笑道:“看来你也是知道自己没干什么好事,还知道害怕。行了,说罢,把你做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要是你还有点价值,保不齐我……身边的卫王还能保你一条命。”
王家姐弟闻言脸色微变,欲言又止地看向林子舟,目光却突然触及秦越,心下一怵。
“滚出去。”秦越淡淡地通知他们。
王川不想出去,但王良女却硬是拖着他,一边道“王爷息怒”,一边惶恐大力地把王川往外拽。
林子舟说得对,求来的,算什么公平?
邹林满头冷汗,颤巍开口,“王、王爷,这位公子,能不能……能不能先给小的止止血?”
“一条腿而已,死不了。”秦越气压低沉,靠坐在坐榻另一头,平静开口。
他见过双腿被马蹄践成肉泥依旧在战场上蠕动的战士,见过面目全非却咬牙存活的勇者,也见过半身不遂却哀嚎哭泣的敌人,见不得这小小伤口就要死要活的懦夫。
他看看林子舟,心想这幽州的澡堂子也不知有没有饭食提供,他家小诗书还没吃饭。
林子舟浑然不觉,看邹林惶恐不安,便道:“本官听闻大人跟东宫关系匪浅,不知有何渊源,说来大家听听?”
本官?
邹林连忙叩首,“是是,是……”他剧痛之下没有想好词,心惊胆战地舌头打了结,“是……是太子主动找来,真的,是周历……”
周历亲至幽州。
那时也是开春,是渔阳长公主大闹东宫后不久,太子初入东宫,会派人去各处张贴皇榜画像,邹林也才知道许听风当上东宫太子不久,未料半个月不到,就先后听闻谷阳的渔阳长公主突然跟东宫决裂,边关的秦越又杀了东宫派去的监军。
他以为这东宫太子怕是坐不长久,因此并没有如何上心,以致于后来周历带着斗笠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甚至以为这是有人跟他开的玩笑。
“东宫……东宫近卫?”邹林急急忙忙从回廊出去迎接,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看向门口那个抱刀的年轻人,笑容谄媚又不解,“敢问大人,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历一个大步从他身边穿过,带起的凉风激起邹林满身鸡皮疙瘩。
他笑容僵住,心下不悦,但也只能跟了进去,叮嘱左右把门关上。
彼时邹林还不胖,一身官服撑得起来,仗着渔阳长公主的袒护还算颇有威仪,脑子也不是没有用。
他虽然对此人态度冷硬张狂十分不快,但却没有说什么,进了正堂后也只留下了管家一人,但周历开口第一句便是:“让他出去。”
邹林谨慎道:“不知这位大人是?”
周林看他一眼,将随身令牌丢出来,“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遍。”
那确是东宫令牌,重量篆刻都是货真价实的,邹林心知不对,这才让管家出去,毕恭毕敬道:“下官邹林,不知上使驾到是为何事?”
周历起初并没有说明来意,他只是坐下,然后静静看他。邹林便知这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此也不出声,可冷熬了片刻,实在捱不住这人的压力,“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若是需要下官帮忙的地方,下官一定倾尽全力,还望大人……”
“太子并不在此。”周历这才开口,“太子殿下初入东宫,诸事繁杂,何来时间微服私访?”
“是是是,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自然是……”
“大人不必试探,太子让我来,是来给大人送礼,”邹林莫名,周历笑了下,才慢吞吞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张奏折,“太子殿下素闻大人兢兢业业,对陛下尽忠职守,只是膝下无孙,令人惋惜。听闻令郎最近又娶新妻,且已有三月身孕,这是大喜事啊,这样好的喜事,太子怎么能错过?”
邹林听罢,心下便是一个咯噔。
他那儿子的确娶了一房新妻,却是在原配刚去世的一个月后,新娶的正房却早就怀孕三月,乃是他在外养的外室,将正室气死了方才抬得正。这事虽是家事,可若有人弹劾上去,他治家不严的罪名一落下来,这官也就不必当了!
邹林也是仗着御史台多年无用才敢光明正大干这种事,谁知道竟然真的有人去弹劾他!那弹劾的奏折里还说,他家儿媳妇的正室乃是被他儿子生生气死的,也属谋杀,理应治罪!
邹林大惊失色,连忙辩驳道:“这事污蔑,污蔑!大人,下官一家奉公守法,齐家和睦,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周历不以为意地扯了下嘴角,“大人激动什么?太子殿下正是知道大人……德高望重,克己奉公,必然是不会干出这种贻笑大方的事情来,所以才特意派我将这奏折按下,来向大人问个解释。”
邹林脑筋急转,就想编个理由把这事糊弄过去,口中连道:“是是,还是太子殿下明理,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太子殿下……”
谁知下一秒,就听周历道:“不过大人这事……还是最好说清了比较好,太子殿下虽然念大人主事辛苦,譬如上个月还亲自去谷阳向长公主请了三次安,但自家的事情若是都处理不好,如何处理天下大事呢?你说,是吗?”
邹林倒吸口凉气,他听懂了。
太子殿下这不是针对他来的,而是针对谷阳盐邑、渔阳长公主而去!
他听懂了,反而不敢怎么说话,“请安……是两边隔得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周历似笑非笑,“就像阁下暗中拦截官盐高价倒卖一般,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就连长公主都不在乎那细枝末节。”
周历一番软硬兼施,施恩、威胁,捏着他的软肋,让他无法不臣服。但周历一开始也没有提出其他的要求,只是要他每个月暗中将递于户部的折子,暗中再递一份送给东宫而已。
直到三个月后,渔阳长公主大儿在春闱之上被人参奏收买考官打入大狱,他突然收到了东宫的指令。
邹林按着自己血淋淋的大腿,牙齿打战道:“太子、太子殿下,让下官……递送奏折,就说……就说谷阳附近,有疫病……疫病……啊!都是太子的主意,都是太子的主意!王爷饶命,我以为他们只是想抢走谷阳,我真的不知道那瘟疫是怎么回事……兴许、兴许是碰巧呢?”
林子舟手指冰凉。
秦越默默一挑眉,意味莫名地笑了声,“碰巧,的确好巧,你的奏折前脚到了天子面前,后脚谷阳就爆发瘟疫,长公主气急攻心,在病榻上郁郁而终,谷阳死伤无数,城中白骨累累,即刻被禁军控制……而你,就在瘟疫城旁悠然自得、坐吃山空,无动于衷?”
这话说给谁会信?
就连那门口的王家姐弟,都听得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