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已明亮。
昨日阵雨如雷,荡去暑夏燥热。
肖安子起得很早,军中晨练的时间也就在这时候,睡得太久很容易让他的骨头变软,他素来不喜欢软骨头。
他去厨房看了看,那七零八落的厨具都沾了灰,他也不讲究,转头就打算找旁边的酒楼定桌饭菜。
而王福就是这时候凑上来的。
他来得同样也早,看那行色,或许比肖安子起得还早,抹黑就到门口等着了。肖安子一打开门,他就迫不及待往里冲,但他没想到了自己五大三粗撞上去,不仅没把那青年撞飞,自己反而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轰飞出去!
王福猝不及防地露出了几分惊愕,“你、你是什么人?!”
肖安子站在原地没动,看他一头跌地灰头土脸不免好笑。白长大块头,力气才这么点。
肖安子说了自己是住客后,王福才从惊惧的状态回过神,立马变得脸色难看起来,大呼小叫的要把人赶出去。
肖安子本还打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就是没有交钱,他们将军要住的地方,也轮不到别人说嘴。没想到王福越发不依不饶,硬是要把人赶走,肖安子渐感不耐,这地儿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谁稀罕在这里窝着似的。
所以秦越的命令一下,肖安子立刻变了脸色,冷笑起来,抓住王福的脑袋就往地下砸。王福一下被打蒙了,没想到这看起来修条的年轻人手里像是攥着两把猛虎似的。
“狗娘养的、嗷!”
“给你脸不要脸了是吧?你安大爷跟你好好说话听不懂是不是?老子在皇宫都没被人驱赶过,你再骂一句?再骂?骂啊!”肖安子连扇了他好几个巴掌,愣生生把人扇得耳鸣目眩,最后三下五除二给人捆了丢进那跟被打劫过的灶房里。
王福痛哭流涕,心里多半积了郁气,见着林子舟也没好脸色,但也不敢激怒他。
他是认得林子舟的,少年是那傻子的哥哥,他见到林子舟的时候就不免想到傻子,神情怨恨,像是在看杀父仇人,
都说长兄如父,若是王泰真的死在林子舟手里,那他们之间的确存在着杀父之仇。
林子舟起初惊了惊,但很快就想起醒来时秦越试探他的话,看王泰的表情就猜中了几分他的身份。他捂着鼻子皱眉,走进去从地上挑了根烧火棍。
“你是王泰的弟弟,王福?”
王福看他年纪小,还觉得能够吓唬吓唬就忽悠过去,嘴里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我劝你还是老实放了我!我可告诉你,那傻子还关在太守衙门里,衙门知道吗?滚钉板扒皮听说过吧?你要是敢对老子——”
林子舟皱眉,电光火石间全是在思考秦越的目的,王福吵得他心烦,拿起烧火棍就往他腿上抽,“闭嘴!”
王福腿脚一躲,吃惊地瞪着少年不耐烦的表情,心下一惊,“你……”
“废物总是聒噪,”林子舟拿烧火棍指着他,“我问,你答。第一个问题,你看见曙光杀人了?”
王福盯着他,目露恨意,“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怎么,你们还想赖账不成?”
他看林子舟不说话,面皮年轻,语气缓了缓,“我说这位小公子,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我哥吧,他就是个好老人,你看你年轻轻轻,弟弟又是个傻子,带着他生活不容易吧?走到哪儿都被看不起,将来连亲事都不好商量……”
林子舟笑了笑,“看不起?”
“这样吧,其实我也觉得那傻子是无心的,只要你放了我,我有钱!”王福竭力跪上前,青肿的一只眼里渗出幽微的暗光,“真的!最近我得到了一笔钱,你只要放我出去,我就把钱都给你!真的,小公子你——啊!”
惊声变调,王福痛得倒吸凉气。
烧火棍直抵那张肥胖臃肿的脸,仿佛要洞穿那油腻的头颅,林子舟目光冰冷,“我曙光是智龄低下,但他不偷不抢不干坏事知恩图报。谁待他友善,他就报以真诚,他一身武艺出类拔萃!看不起?”
王福骇然后退,喉咙里发出吭哧吭哧的怪声,林子舟却一脚蹬在他脖颈上,“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看不起他?”
王福呼吸骤粗,脖子上踩着靴子,靴底很厚,是军伍之人常穿的马靴,他惊恐地瞪大眼,濒临窒息。
他会死……他会死!
“我再说一次,我问,你答,”烧火棍怼上他的右眼,林子舟满身戾气,他依旧是那个曾在顶级豪门圈子里不可一世的林大少,“再多说一字废话,本少戳瞎你这双招子。”
王福通体冰凉,林子舟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就好像没有情绪一般,他是草莽混迹,见过的凶煞不在少数,登时吓得双目发直。
这少年是真的敢杀人!
“我、好,好!”王福心里叫苦不迭,嘴唇煞白,顿时将所有的心思都收起来了,诚惶诚恐,“我、我说,小爷饶命,饶命——”
“王泰是不是你杀的,又是谁让你栽赃曙光?”
声音戛然,王福如坠冰窟,肥肉在脸上颤抖,霎时失声。
林子舟目光阴冷,“是不是秦越?”
……
“是你问的,是你!”王福凄声痛哭,“小爷饶命,是、是小的狗眼不识泰山,爷饶了我,小的马上就去撤诉,我不告了,不告了!我、我兄弟二人命苦啊,呜……我认了,我他娘的认了不行嘛!求求你,放了小的吧,小的马上离开舒城,这酒楼我也不要了,以后见着爷就躲得远远的,求求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林子舟撇嘴,白长这么大个,结果半点经不起吓。
“啧啧啧,这叫什么,屈打成招?”秦越斜眼睨着一旁理直气壮的少年,竟是连生气都提不起劲了,无奈道,“厉害啊小诗书,这要是让你当了王城的天官冢宰,本将怕是活不过两天吧?”
秦越仔细琢磨了一下,越琢磨越是无语。
这小子先前故意声称是王福指证他,该不会也是想故意试探,来观察他的反应吧?这样说来那他在门口演得那一场,竟还是个连环戏码?差点连他都糊弄过去了。
秦越:“……”
林子舟看他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怒斥道:“我不过是往嫌疑最大的人身上猜测了一番罢了,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秦越冷笑,“你的人之常情就是跟我作对?”
“是你总在跟我作对,”林子舟反唇相讥,“将军是去是留又不是我能做主的。”说完他就走向王福,盯着那肥头大耳嫌恶地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亲眼看见曙光杀人了?”
王福被打怕了,唯恐少年真的发疯杀人,心有余悸地点头,“是是,啊不是!不是,我没看见,我、我听说的!”他躬着背,仿佛怕得不敢抬头。
林子舟又问:“王泰从没提及他有个弟弟,你是何时来的舒城?”
王福惶恐道:“就、就这两天。”
“哪一天,”林子舟压低声音,“说不清楚,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秦越“啧”了一声,“好好一个书生,整天打打杀杀。”
林子舟脱口而出,“好好一个将军,整天流里流气。”
秦越:“……”
王福悻悻抬头,林子舟危险地眯起眼,王福登时颤道:“是、是前天!”
“前天,”前天他还昏迷着,林子舟盯着王福,心里逐渐升起一个可能,“你前天来了舒城,又是王泰的哥哥,为何今天才出现在酒楼?”
王福畏畏缩缩,想着说辞,“我这不是刚来舒城,想四处看看,爷,爷您信我,我真是听信了谣言,不是——”
“闭嘴!”
王泰是个老好人,只要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至于将自己的弟弟拒之门外。王福先前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显然也不是个脸皮薄的,更不可能放着好酒好菜好房间不住,跑外面去。
除非……是王泰不愿意接纳他。
可王泰不接纳他,王福这种死皮赖脸不打不痛的人就会适可而止吗?
心下一沉,林子舟看着王福,眼底染上几分凉薄怒意,但却没有再出声。他忽地想到了什么,蓦然看向秦越。
秦越仿佛早有所料,嘴角一勾,眼里带着戏谑笑意。
林子舟脸色微青,怫然转身离开厨房,走出酒楼,看向酒楼对面那条巷子,那灰扑扑的墙壁、斑驳的青苔与带着雨后潮湿的石头还在那里。
只有人不在。
那个一直守在酒楼前,殷切炙热守候着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机会的乞丐,不在。
林子舟手指冰凉,切齿回头,“你说过不会插手!言而无信!”
“我说过,不会插手你查案,”秦越嘴角勾出一个饱含邪气的笑,势在必得的笑,“但我没说过,阻止别人参军入伍不是?”
路人行色匆匆,酒楼静谧无声,林子舟冷眼看着高大诡诈的男人,怒到极致,骤然无语,徒生悲凉。
男人看着他挣扎闪躲,言不插手,却是胸有成竹,玩弄人于股掌之上,犹猫戏老鼠,他已成其掌中之物。
“小诗书,本将不介意再教你一次……求饶的方法。”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