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野林,浓雾朦胧,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湿意。
“曙光,你累吗?”疾步走了半个时辰,穿过林子又几度狂奔,林子舟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不知为何有些心惊胆战,“这里说不定有狼,你耳朵放尖点。”
曙光头也不回,健壮的手臂抬了抬没什么重量的少年,“是吗?可是我没看见啊,哥哥怕狼吗?”
林子舟戳他脑袋,“笨蛋,狼在夏天最喜欢藏在这种鬼林子,狼嗥鬼叫听过没?”他想起原主给家里人收尸的时候,就看到了好几具仆人尸体被啃咬得破破烂烂,头皮一麻,“狼只要不来咬我,那我还是不怕的。”
曙光笑了声,声音温和,“不用怕,狼没我厉害。狼来了,就是给我们送宵夜。”
林子舟怔了一下,有些起疑地撩开他鬓发,去看那张脸,“你还知道宵夜?”
“知道啊,”曙光侧头,笑容憨厚,酷似王泰,“王泰哥哥最喜欢给我送宵夜了。”
短短半月,酒楼开张又挂牌紧锁,王泰与他们不过泛泛之交,却给了他们短暂的栖身之地。
提起王泰,林子舟就有些提不起劲。他趴在曙光颈侧,想着王泰的尸体被官府不知安葬到了哪里,王福被送进监牢后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被秦越匆匆带走,连自己的炭笔都没带。
还有原主父母的坟墓,他占了原主的身体,好歹也该去祭拜一下。他原本还想着将来若是有机会,可以把原主父母送回丹阳,毕竟古人不都讲究安土重迁吗?
然而现在看来,这些事情都变得遥遥无期了。林子舟又轻轻叹了声,他现在还是个穷光蛋,别说迁坟,连件寿衣都买不起。
为了降低秦越的戒心,他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那劳什子路引也交给秦越保管。现在两兄弟除了看起来体面点,跟叫花子其实差不了多少,还是两个遍体鳞伤的叫花子。
“在想什么?”曙光似乎察觉到他心情低落,侧头看了他一眼。
“想钱,”林子舟郁闷地嘟囔,“你哥我以前虽然说不上是富可敌国吧,但起码也是家财万贯,出去走一圈必定前呼后拥,在家五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居然穷得连宵夜都买不起了。”
“……”曙光道:“哥哥是想家人了吧。”
林子舟默了下,“我的家人不在这个世界,想也没用。”这傻小子,脑子好像变聪明了点啊,不会是霍邦那顿拳头真起了作用吧?
曙光有一会儿没说话,行至岔道口,路旁有溪流潺潺,水下清澈见底,鹅卵石与游鱼相映成趣,曙光将人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半跪在地,双眼与少年齐平,“哥哥不是我的亲人吗?”
啊?
“哈哈,你当然是,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真的。”林子舟舌头打结,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敏感,讪讪转移话题,“我们在这里休息?”
“天快亮了,”秦越很快就会追上来,他们必须加快速度,曙光抬起他左脚,小码的靴子,鞋袜都很干净素白,衬得这本就不算强壮的小腿更加瘦弱,一看就是饿出来的,“哥哥走不了路,我能看看吗?”
林子舟有点尴尬,这身体虽才十五岁,因为营养不良的原因看起来兴许就十三左右,但他本人却是早就成年,不是很习惯被人捏着脚。
曙光虽目光坦荡,毫无邪念,但这动作却让他不禁想起秦越,有点心有余悸。
“没什么好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林子舟皱眉,“你又不是大夫。”
曙光无辜地眨眨眼,“我见过大夫的,在太守府。”
林子舟不屑道:“大夫会把脉,你会吗?”说到这里,林子舟突然想到他的手,反将他的手抓住打量,“指甲还没长好呢吧?”
“我不怕痛。”曙光摇头。
“笑话,我怕痛?”林子舟不服。
曙光看着他,“哥哥不怕痛?”
林子舟对上他的眼睛,本想斩钉截铁说不痛的,却莫名有些语塞。
好吧,养尊处优的林大少的确怕痛。他只是脾气不好,又好面子而已。
曙光呵呵乐了,手下动作却不慢,林子舟不及阻止,曙光已经脱了他的鞋袜,淤肿吓人的脚踝就露了出来。
原身自小养得好,除了读书没别的家务,皮肤偏白,被房梁砸中的时候又失血过多,营养不良的身体很容易留下经久不化的淤青,更别说秦越那将脚踝生生捏断的力道。
是以曙光一眼就看见了那脚踝上的手指印。
目光微暗,少顷,曙光伸手去按压断骨处,却发现那骨节已经被人接上,而且比原先还要周正。他疑惑了一下,抬起头来,茫然问:“哥哥脚怎么断了?”
“断不了,”林子舟眼神一暗,自嘲般道,“我这是因祸得福,往后说不定就可以不做瘸子,还能参加科举了呢,呵。”
“科举……”曙光敛眉,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最后却仍以失败告终,手指揉了下额头,神色迷惑,“科举?”
林子舟穿着鞋,低头随口道:“就是做官。我看那家伙像是要造反,嗤,要我帮他偷国库呢,想得倒美,老子又不是疯了。”
曙光身体一震,嘴唇动了动,看着林子舟的目光掠过复杂,“……原来如此。”他顿了顿,“哥哥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再抬头,曙光表情已复如常,林子舟远见鱼肚白下微露一丝被薄雾蒙蒙遮掩的金曦,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事。
“我们这是去哪里?”他左右看看,没发现有炊烟官道的痕迹,“是不是越走越偏了?”
曙光站起身,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哥哥在这里等等,我去找点果子。”
林子舟确实有些饿了,也没阻止,“那你快去快回,”他想起古代的猛兽都无比巨大,熊猫都能吞铁,不禁语重心长,“一定要快点回来啊。”
曙光看他小心翼翼,那眼巴巴的样子像是怕他就这么一去不回了,心下好笑,想了想,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了那箭头。
“这个给哥哥。”
林子舟不及拒绝,曙光已经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他拿着箭头满头雾水,盯着曙光的背影看了许久,直至人消失了,才喃喃道:“错觉吗?”
总觉得人成熟干练了,但又不像恢复正常的样子,如果是恢复正常的话,那应该不会还继续叫他“哥哥”才对。
那不时露出的茫然懵懂一如既往,林子舟将箭头挂在脖子上,箭头上的陈年血腥映入眼中,像清水里突然那点了黑沉黏稠的墨,有些刺眼。
他忽地想起,那天晚上,曙光是有过一瞬间的正常,甚至神勇的。
“……难道被揍一顿后,真误打误撞恢复了部分记忆?”这特么,也太偶像剧了吧?
不过医学上也有熟悉的人事物可以让人恢复记忆的说法,林子舟心存疑惑,却多少是为曙光高兴的,很快又安下了心。
·
林间阴翳,远不可及的东方天际金芒喷薄而出,晨曦射出数不清的金色箭芒,霞光万道,照亮眼底。
曙光伫立在山顶,久久无言。
脑海中的片段驳杂混乱,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但不知为什么,看向东方的时候,胸腔里总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的纹路,指甲平整,是少年闲暇时精心为他修剪过。掌心轻握,仿佛缺了什么,曙光皱了下眉,头顶又是一阵阵的刺痛。
他不记得了。
他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比命还要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
——一定要快点回来啊。
林子舟局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曙光蓦地回神,从灿烂霞光中收回视线,想起少年的脚踝,眼里掠过一丝沉重。
他是忘了很多事,但“秦越”这个名字他还是记得的。那个人很危险。
他收起发散的神识,转身走向山下。就在他的前方,光芒抵达不到的地方,一人高的荆棘与荒草中间,一匹黑马骤然奔出,撒着欢向他跑来。
黑风……秦家军!
曙光脸色微变。
“好家伙。跑得还挺快,要不是将军早有吩咐,我还真抓不住你。入了我秦家军,还想当逃兵?”杂木林中,校尉老三冷笑而出,“还不跪下!”
……
金芒耀目,溪水泛起粼粼波光。
朝霞升了有一会儿了,林子舟寻了个木棍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往曙光离开的方向蹦,“找点野果子,不至于这么慢,不会真的碰见狼群了吧?”
林大少一点不想承认自己乌鸦嘴,但最近这段时间他过的的确挺丧的,“曙光!不会迷路了吧?”
山野林子里不好碎石遍地,地上没有脚印,只有些被踩塌的青草可以辨认足迹。林子舟走得不顺,肚子里憋了股郁火,脸绷紧了。
杵着山壁换了口气,林子舟抹去头顶的汗,手指掐着木棍,舌尖润了润下唇,继续往前走。
一颗石头从头上掉落。
“卧槽!”吓老子一跳。
石头巴掌大小,棱角分明,带着泥灰,差点砸中他脑袋瓜,林子舟冷不丁被扑了一脸,没好气地呸了几声。
他黑着脸揉眼睛,眼泪都快给自己糅出来了,眼角才慢慢睁开,视野里映出一双青黑色厚皮靴,靴面上的饕餮怒目圆睁,随着主人的细微挪步,露出给恍若讥讽的角度来。
林子舟僵住,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脊背窜上一股悚然,下意识往后退。
下一秒,他的脖子被人猛然掐住,足不沾地,后背狠狠撞上山壁!
秦越拇指顶着他的喉咙,浅褐色的眸子里映着少年惊恐失色的脸,目光冰冷,嘴角噙笑。
“小诗书,非得让我给你套条链子,才懂得什么叫做‘识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