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老林,乱马嘶鸣。
熹微晨光透林穿野,急促的喘息声被风声吹散开来,马鞭鞭开晨雾,像是雾林中的一道闪电。
林子舟趴在马背上,他抬起头,想看清雾气中有些什么,然而被纳入眼中的只有张牙舞爪的嶙峋怪木。他伸手拍秦越的手臂,却被反手按在背后,压着脊骨就要断裂。
“别乱动小骗子,”他看着前方丛林,声音仿佛带着万古雪域的冰风,“本将耐心已尽。”
他后背撞上山壁时蹭伤了,后背染了巴掌大小的红血,汗水将衣服粘连在伤口上,痛得他颧骨直抽,“去……哪儿?”
那声音里带着颤音,秦越仿若未闻,再度催快战马,冷漠道:“你不是要找曙光,本将怜惜你们兄弟情深,带你过去瞧瞧。”
林子舟闷哼一声,心慌不已,上次曙光被打的那一场让他心惊胆战,这次……这次他们逃跑不成,曙光若是被抓住,会有什么后果?
他会死的。
秦越为什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天才亮,不,天还没亮他们就追来了!他们怎么发现的?他们离开的时候这些人明明都没有反应!
林子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他一时又说不上来,被颠得有些神志不清,只能憋屈地用手指去勾秦越的掌心,“将军……”
秦越毫无反应,林子舟吃力地抬头,“秦越?秦越……”
像小猫儿叫唤。
秦越垂了下眼帘,长发飞扬,眼神冷冽,“早就警告过你无数次,小诗书,本将对你够善良了……你说说,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
去你妈的不知好歹!
齐梁世界,道兵如匪!
林子舟双眼猩红,将怨恨死死压在胸口,齿间几乎咬出鲜血,“秦越……”
“啧,”秦越猛地勒住了马,皱眉将林子舟给提坐起来,“早教过你要听话,在我面前玩阳奉阴违,现在才后悔……不觉得太迟了吗?”
秀颀的后颈被一只手钳住,林子舟被迫仰头,绿阴如盖,映在眼中一片昏暗。林子舟曾见过这画面,也是这样的林子,只有他一个人,毒蛇趴在腿上,死亡如影随形。
这是第几次了?
他有点绝望,秦越这高高在上的姿态在他心里扎了一根锋利的刺,刺尖溢着毒液,扎根在退无可退的贫瘠之地里艰难成长,想要刺穿这句瘦弱的身躯,刺穿这些该死的尊卑!刺穿秦越那睥睨轻蔑的冷眼!刺破天穹,绞杀一切!
他不甘心!
可他不得不甘心!
形势比人强!
他用力眨眼,颤抖的唇仿佛又要吐出针锋相对的言辞,擦伤的后背上像是被撒了一把盐,痛得他每寸肌肤都在抽搐、愤怒——痛苦在他瞳孔最深不见底的地方点亮一把星火,正在偷偷蔓延,只等某日,摧枯拉朽,同归于尽。
而在此之前,他只能蛰伏,蛰伏,蛰伏……
他再次握住了秦越的手腕,掌心覆上铁环,声音一下子软了、碎了,“我知错了,”恨火化作眼泪,划过脸颊,“我错了……秦越,我求你,别伤害他,求你了……”
秦越挑眉,捏在他颈上的手换到后脑勺,让人仰视自己的眼,语气依旧冷淡,“稀奇,原来你也会知错。小骗子,言而无信玩得挺转啊,我怎么敢继续信你呢?”
林子舟抿唇,瘦削的肩膀在他掌下轻颤,“这次不会了,我发誓,”古人重誓,“我可以发誓。”
“发誓?”他轻蔑一笑,又把手滑到林子舟的后背,五指在那擦破的伤口上轻轻刮过,看着少年惊恐地睁大眼,那点轻淡的愉悦终于有了扩大的趋势,“我不信鬼神。”
林子舟脑子里嗡的一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吃痛声,如坐针毡,身体下意识远离后面仿佛要将自己撕裂的令人发毛的手,猛然缩进了秦越的怀中。
“不要!”他抓住秦越的手,哀求道:“不要……”
不要以为他现在伤痕累累就不怕雪上加霜,林子舟还是怕疼。他虽然好面子还嘴硬,但怕疼却是实打实的。
秦越正在气头上,他可不敢火上浇油,万一秦越一怒之下将自己撕成两半怎么办?
林子舟痛得龇牙咧嘴,头埋在秦越肩膀上抖得又凶,脑子里一片混乱,“我错了秦越,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敢逃了,秦越,秦越……”
他不会求人,抠着秦越掌心的手把指甲都陷了进去,只会一遍遍喊秦越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让人心软。
他在努力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十五岁少年,却还是掩盖不住那刻入骨髓的顽抗。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坚持,是他自小培育出的傲气,即便备受折辱,也还锋芒毕露。
秦越手掌贴上他后背,林子舟轻嘶口气,失声又叫了句秦越,而后就僵住不敢动弹。
秦越看着自己另一只手掌,小家伙不会武功,打不过他又躲不掉,偏偏脾气又不好,便很喜欢拿手指挠他。气急败坏挠一下,心情好了也挠一下。
秦越对此不以为意,他皮糙肉厚,还觉那双挠人的手挺有意思,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意味,就仿佛在床榻上调情,所有伤害都变得让人欲罢不能。林子舟每挠他一次,他就觉得口干舌燥,那些成年人才懂的晦涩欲求就在身体里若隐若现。
在大周可没人敢撩拨他,他觉得刺激又新鲜,因此他态度纵容。
可惜,纵容太过,小崽子脾气还越养越叼了。
而今这手背上早就留了几条破皮的白痕,掌心居然还见了血,他盯着那鲜血看了许久,忽地沉声而笑,多日未修剪的胡茬在他鬓角摩挲,“口说无凭,小诗书。”
林子舟提起的心在这句话后瞬间放下,后背算是保住了。
可紧接着,当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深渊般仿佛会吞噬人的眼,又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林子舟手背上血管在轻轻跳动,在秦越长久的凝视中脊背生生蹿上一股酥麻,猛地打了个寒战。
“不!”他惊慌出声。
“心诚则灵,”秦越抬起眼帘,看向视野的尽头,仿佛瞥见了什么,嘴角一扬,“你的心还不够诚,我来帮帮你如何?”
林子舟喉头发紧,他似乎听到到了什么,像是狂笑,或是怒吼。他若有所感,在骑虎难下的姿态中勉强回头,而后遽然变色。
黑风疾驰,策马如奔,在骑兵刺耳狰狞的狞笑中,曙光被拖拽而出,铁链锁住他的喉,他的咆哮声被践踏进了马蹄中——
宛若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