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尸体,林子舟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全靠毅力在硬撑。
撑出太守府,人就蹲在地上站不起来,待秦越出来了,两只脚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力量。
毕竟第一次见尸体,林子舟身为一个养尊处优富二代,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理智分析淡定说话已经算是毅力超群了。一想到那躺在地上的正是前日还在自己面前露过脸的熟人,林子舟就心里抽搐。
肖安子跟在他身后,远远就瞧见林子舟嘴里嘟囔着什么,蹑手蹑脚地凑上去一听。
见了鬼了,电视上的尸体能不能不要美化?大家来点真情实感的死亡不好吗?幸亏本少临危不乱才能风度不减,不然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
肖安子:“?”
殿试?殿试上哪来的尸体?这小子别是被吓糊涂了吧?
“去牵马,”秦越打他旁边经过,“弄两桌酒菜回福泰楼,别捡那寡淡无味的,你家爷吃不惯那套。”
林子舟听见动静,头也没回就往前走。没走两步叫人给抓住了命运的后颈领子,“没长眼睛呢?本将专门陪你走这一趟,怎么,借了本将一遭势得了好处,转眼就不认人了?不合适吧小诗书?”
林子舟:“……”
肖安子见势不对赶紧走了,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心里倒是对林子舟好生佩服——要不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当着众人的面驳秦越的面子,当朝丞相都不敢干这事!
秦越提着林子舟直接翻身上马,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扯了缰绳慢条斯理地往舒城主街上走,“不谢谢我?”
林子舟对他的独断专行适应得倒是很快,看着昏沉黯淡空无一人的街道皱眉,“谢你什么?我从没说过要你帮忙。”
秦越垂眸,少年俊眉秀目难得乖觉,就是根骨带着反意。
“今儿要不是本将出手,你想见曙光,身上银子没带够吧?”马蹄踩着水坑,街角灯笼随风晃动,秦越的声音也轻飘飘的,“读书人不是最讲究知书达礼,没人教过你有恩必报?”
“将军的恩可不好欠,”林子舟瞥了眼放在腰上的手,“草民一无钱粮二无身份,着实偿还不起。”
秦越玩世不恭地笑着,“小诗书啊,不要妄自菲薄,可知你有的东西,旁人是做梦都难求的?”
林子舟耳朵被他下巴上的胡茬蹭得痒,拿膀子抵着他,“那是你高抬了。”
“嘿,马背上怎么敢乱动,摔下去我可不负责,”秦越稍稍一用力,就把人摁回来,“你乖一点,本将也不是急色鬼,要吃你也得等你成年不是。”
“……不要脸。”
林子舟被他这直白的禽兽之语气得无语,讲真,他在现代都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流氓。刚刚怎么不干脆吐在他身上算了?
秦越虎背狼腰,铁臂轻巧锢着人还偏头去盯他,那张脸有意无意地将侧容露在林子舟面前,嘴角勾着意味万千,“怎么,我这张脸不好看?你不喜欢?”
林子舟登时想到自己那不知丢到哪儿的画,心下一躁,冷笑道:“自作多情。”
“哦,”秦越似笑非笑,看少年气闷地直视前方,鲜活精致的侧颊上晕着怒红,忍俊不禁,“口是心非。”
林子舟翻个白眼。
长得好有什么用?性格如此恶劣,还不如长成丑八怪。
他闷闷地不说话,有点郁郁寡欢的意思。秦越也不再逗他,只是脑子里不断回响起曙光那铿锵有力的“走”,眼里热度渐渐冷下去。
曙光,曙光……那通身的煞气,可不像是曙光,倒像是凶光。
夜色漆黑,月光如水,街面上弥漫着深蓝色的雾。
没有霓虹灯与高楼大厦,酒旗铺徽参差罗列,大周的夜静若死寂,林子舟不经意地瞥了眼湿淋淋的石板,突然觉得这混蛋也还是有那么点用处。
他差点忘了,他怕黑。
怕这异世界的黑,如鬼魅般如影随形,吞噬他的生命,就像王泰那样,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失去了气息。
·
回到酒楼,不出预料地看到了肖安子准备好的饭菜,林子舟也没饿着自己,填饱了肚子才上楼洗漱。
肖安子给他熬了药,也准备好了热水,连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林子舟没想到这年轻人还挺体贴,礼貌地道了谢。
肖安子还有些受宠若惊,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林公子,我们将军脾气不大好,你……你平常说话多顺着他点,将军就不会总欺负你了。他对自己人其实挺好的。”
林子舟没看出他有哪里好,但也没有漠视肖安子的好意,微微一笑,“我尽量。”
房间里点了支蜡烛,林子舟觉得不够,又点了两支,也没罩灯笼,就着那炙热明亮的光理了理思绪才上床埋头睡下。
病去如抽丝,那浑身的热度虽然消了下去,但今天又吃了两惊,夜里难免睡不安稳,林子舟连做了两个王泰向自己苦求报仇的血肉模糊的噩梦后,时间已经走到了次日清晨。
夏日天亮得早,但街面上已经有了游走的货郎在吆喝,林子舟翻身而起,眼睛也不愿意睁开,眯着眼就开始摸索衣服往身上套。
“嗤。”
林子舟:“……”
猛地打了个激灵,林子舟穿衣的动作一僵,睁眼看着坐在床尾的一脸兴味的秦越,“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解释一下。”
秦越今儿换了套鸦青云纹薄裳,波浪般的长发就绑了个三七分,手臂上不知从哪里又弄出来两个手掌宽的铁环,就像个异邦王子。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分明已经在床边坐了不短时间。
林子舟自觉自己的警惕性已经够高,但这厮居然还是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倘或他真要做些什么,那自己岂不是都快给人吃干抹净了才能反应过来?
想到这里,林子舟又是不安又是气馁,唇线紧绷。
秦越一条腿踩着脚踏,一腿就贴着薄被弯着,看他那想生气又不敢的样子就想逗他两句,“这么紧张干什么?早晨了,本将可是好心来叫醒你的。”
林子舟木着脸,“用不着,我比较喜欢睡觉睡到自然醒。”
“你看,又忘了我说了不是?给你脸就兜着,倔脾气也得看人发,”秦越一手撑着膝盖,放缓声音,“何况,我可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林子舟目光一动,“找到王福了?”
秦越笑道:“舒城就这一亩三分地,找到王福多简单,我还能找到周福张福,就看你要不要得起了。”
妈的,又来炫耀自己有权有势!
“要不起,”林子舟被子掀开,看他搁在脚踏上的腿不让道,眼睛一眯,脚板直接踩上去,用力碾着跨过去,“借过。”
“……”冷不丁被软得跟棉花一样的脚给碾了两下,秦越不怒反笑,“蹬鼻子上脸了不是?”
小孩子脾气,幼稚得有些可爱。
林子舟视而不见,认真穿着鞋袜,“我也没想到将军的脸居然长在脚上,看来以后跟将军说话还得低着头。”
“低着头也行,”秦越看着他那淤青未消的脚踝,“就怕你低久了,今后抬不起来,那本将不得找人把你挂梁上说话?”
长靴一蹬,林子舟直起身时顺了把头发,抛给他一个不过如此的眼神,“我也不是没有挂过,也就那么回事。”
秦越心下一动,定定看着他,“……你倒是不怕死得很。”
林子舟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错了,他怕。
但秦越迟迟不弄死他,养大了他的胆子。
林子舟自然不能这么说,他清俊年轻的脸上陡然露出几分冷漠,有种薄情寡义的冷戾,“你要是看着自己爹娘被人砍成两段,你也不怕。”
原主便是万念俱灰,才会打定主意上吊自尽,而他也的确成功了。
秦越啧啧摇头,“血气之勇,不过图一时之快。小诗书,你既然这么不怕死,又为什么要活着呢?是因为曙光?一个跟你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觉得他没跟你一起死成,所以对他有了责任感,是吗?”
“你想说什么?”林子舟皱眉。
“我能说什么,说说曙光呗,”他意味蛊惑地看着他,“想救曙光吗?”
“我说了我自己可以救,你不用三番两次——”
“如果我偏要阻止你呢?”
林子舟:“……”
“杀人偿命,这会儿结案,正好能判个秋后问斩,他只怕活不过这个冬天咯。”
秦越幸灾乐祸,林子舟的心整个提到嗓子眼里,声音微喑,“但你还有事情没查清楚,如果你要杀他,不会留他到现在。”
“那是因为原先我觉得他有用,”秦越故作怅然,“不过他现在就是个傻子,一个傻子能有什么用?问不出来我何必浪费这个力气?所以这东西……”
将血迹尘垢锈迹斑斑的箭头丢在床上,轻描淡写道:“不要也罢。”
林子舟一语不发地看了他两秒,拿起箭头。
“随你,总归我跟他一起生一起死,大不了来世再做亲兄弟。”他瞥了眼风云不动的秦越,目露讥诮,“将军只手遮天好厉害,打赌之时口口声声说要看我怎么凭借自己的力量救人,如今出尔反尔,我这样的平头小老百姓哪里敢跟将军争锋?既然如此,那王福随他死活好了,我,认命。”
秦越目光微凝,发觉他不是在说笑,过片刻后坐起来,兴致缺缺地摇头,“你看你,开个玩笑而已,还当真了。”
不就是想趁他刚醒来时逼他认怂吗?呵,把试探讲得这么冠冕堂皇,他说错了,秦越不是不要脸,是脸皮太厚!
林子舟白他一眼,“让人愉悦的才叫玩笑,自我满足的那是顽劣。”
偏秦越骨子里就是个顽劣的凶物,他把这话当做夸奖,嘴角一勾,绕过蜿蜒曲折的试探,“那么,你想见王福吗?”
本来不想继续理会他的林子舟:“……”
你大爷的秦越!
“他在哪儿?”林子舟没好气道。
“先撒个娇来听。”
“……”你在想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