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回到林府，见到老三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大有不妙。
待问过了来龙去脉，立刻披星戴月赶向王府，得了个林子舟已经休息的消息，也没离开，就在王府的走廊过了一夜，打算第二日就把人接回去。
他来的时机还挺合适，只是林子舟的起床气显然不小。
冷着脸在王府用了膳，林子舟怒气冲冲跟着曙光离了卫王府，“这个混账王八蛋，厚脸皮的畜生，仗势欺人的下三滥！”
曙光等他骂够了，才摸着他的头发道：“郡主拿下了？”
林子舟拽着缰绳，把马儿拉向右边，奈何用力太重，马儿莫名其妙地在大街上喝了酒似的开始转圈，让路人看了个笑话。
林子舟撒手靠在曙光身上，心里没劲，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拿下了，趁着时间尚早，下次休沐是什么时候？约个时间，我们可以去第二家了。”
“不着急，”曙光接过缰绳，心疼地替他揉着手腕，上头一圈青紫，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劲，“……子舟，你会怪我吗？”
如果他拼死一搏，倒是有可能把人带出洛邑，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平安一生不在话下。
可是，他有私心。
林子舟哼哼两声，眯着眼嗤笑，“得了吧，我怪你什么？现在我们是出也出不去躲也躲不掉，闲着也是闲着，我搜罗美人顺便敛点钱财，你呢，就找回记忆收拢旧部，我还得靠你保护呢，单会躲藏算什么本事？”他睁开眼，回头看着曙光，声音忽低，“像丧家之犬落荒而逃？本少受不了这委屈。我要他痛！”
逃？他不想逃。
他只要只要拉撕开秦越那张总是睥睨自信的脸，只要让他悔不当初，痛彻心扉！
曙光忽然笑出声，下巴压着少年头顶，记住了少年愤懑阴狠的发言，“好，让他痛。”
他抬起头，看着洛邑宽大的长街，那些冰天雪地里寻欢作乐的士大夫，还有藏在暗地里偷偷觑着的财狼。
总有一天，他会让所有利用他们、背叛他们、欺辱他们的人痛不欲生。
林子舟垂眸沉思片刻，听见曙光有力的心跳，风雪不加身，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名字。”
“什么？”曙光问。
“那幅画的名字我还没取呢，”林子舟不耐道，“明丽郡主那审美能取什么好名字，别糟蹋我的画。”
曙光哑然失笑，“别想了傻小子，这画轮不到你来命名，就连郡主都未必有这个机会。”
林子舟奇了，“我画的画，除了我谁有资格给它命名？”
“皇帝，”曙光压低声音，“这幅画是你的敲门砖。子舟，明日上朝，你要小心。”
林子舟沉默，眼中慢慢沉静下来，眸底掠过冷意，“拨草寻蛇，多才为累。这世上吃人不吐骨头的禽兽不在少数，然而只有人永远站在金字塔顶端，你知道为什么吗？”
曙光从未听过这种说法，给面子地“哦”了一声。
林子舟回头，唇线微勾，“因为人永远比禽兽的思维模式更加复杂，而欲斩乱麻，通常只需要一柄快刀。无事生非的人，通常也容易作茧自缚，我自有方法，以不变应万变，让他们自食其果。”
……
“哟，林大人来了，快请进来，”王卓格外热情地将林子舟迎进知事堂，奉上热茶，“大人今儿起得真早，外头风雪可大了，来来，喝杯热茶暖暖身。”
知事堂还是那个知事堂，但林子舟那张小小的条案已经变大了一杯，堂中还多了个铁笼子罩着的小炭炉，不仅如此，就连那门上都多了厚重保暖的垂幔。
这天差地别的待遇一映入眼帘，林子舟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略带忐忑地问：“这，今儿户部发俸禄了？”
王卓：“……”
王卓陪笑，“嗨，大人玩笑了，发俸禄的日子且得月末呢，”他转身从架子上断了盘炙羊肉下来，“这啊，都是郡主命人准备的。”
这满朝文武，让郡主亲近的人也就那么一两个，老皇帝也不放在心上，可户部这群人天天在钱眼里打滚的老家伙，那可是让郡主一个正眼都瞧不上的。
看今儿这情形，甭说，昨儿那一遭的结果多半是让郡主满意了。
王卓这会儿才真正能放心跟他说话，有了郡主做后盾，起码现如今没人敢跟他明里挑事了。
，“原来是郡主的美意，哼，她还说我的画不好看呢，干什么又送东西过来？我才不要！”林子舟回以恍然大悟的微笑，并不以为意地收了孝敬。
不要您别伸手啊，昨儿在郡主府闹得多大啊，整个洛邑都知道了，人郡主就是不好意思软下脸，这不是反应过来了吗？
王卓心里腹诽，面上却宽慰道：“郡主也就一个小姑娘，男子汉大丈夫，王大人何必跟个女孩儿计较？您这会儿赶紧吃些东西，过会儿说不定周尚书还来找你呢。”
“找我？”林子舟眨眨眼，靠坐在搭了厚厚褥垫的椅子上，“为什么？”
“您看您，昨儿又留了妙笔丹青，听说大早上的郡主就跑到上清观给陛下瞧了，陛下可是赞不绝口！您啊，等着领赏吧！”
林子舟惊喜，“领赏？有多少钱？”
那模样，活像是掉进钱眼里了。
王卓眼皮一抽，轻咳一声，委婉暗示，“王大人说笑了，户部啊，不缺钱。”老皇帝一心求仙问道，若真召见，赐钱算什么？要点别的才是不枉此行。
林子舟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似乎还想再问，但王卓却不说话了，他还面色一肃，冲外面道：“下官王卓，拜见左侍郎大人。”
“免，”人还没看见，林子舟先听见个中规中矩的声音，“我来找林大人，尚书大人有请。”
户部左侍郎赵源，赵曾是洛邑的大姓，祖上三代曾任御史，书香世家。可惜传到这一代只剩下这一根独苗，学得经纬中庸之道，也没考中状元郎，在二甲头等占了个不上不下的名额。
老皇帝能挑他入户部，说来还是因为他族脉凋零无所依靠，因此才能放心使用，安排到了尚书宁盼山身边。
林子舟看他面色，就像个左右逢源的狗腿子，半点看不出御史家族的那种清贵孤傲之气，说话时还下意识点头哈腰，一贯的伏低做小姿态。
“这就到了，”户部正堂门口，张源拱手道，“林大人且稍等，尚书大人马上就出来，本官还有些许要事待处理，就不多奉陪了。”
“多谢大人带路。”林子舟见他态度和蔼，也没多说什么，正堂外人来人往，表现得过于殷勤很容易落人话柄。
不刻，一个满脸富态的半老大人出来，一品红衣官袍加身，上绣虎目生威，见到林子舟立刻笑了出来，“哎哟，劳状元郎久等，本官来得慢了。”
林子舟手里拿着糕点，咬了一口，看看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递出去，“不慢不慢，下官听人说了，大人都五十八了，老人家嘛，能龙行虎步就很厉害了。尚书爷爷要吃吗？这可是郡主府的好东西。”
宁盼山还没到六十，但头上已经泰半灰发，他气定神闲地推开了林子舟的手，“小状元孝心本官领了，不过此刻我们就要去晋见陛下，这……”
林子舟紧张道，“不能吃吗？”
宁盼山默了一下，微眯着眼，缓缓道：“到三清殿前，吃完即可。”
林子舟才松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红着脸道：“可是我带了很多，要不尚书爷爷，您也吃一点吧，可好吃了。”
为了证明好吃，他还特地硬塞了个进嘴巴，脸颊鼓鼓，咽得近乎窒息。
宁盼山嘴角一抽，看他棒槌似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里灰蒙蒙的一片，无奈上前给他顺气，慈眉善目道：“你这孩子，入了官场可不能如此冒失，慢些吃，我们走慢点便是了。”他收回手，又说：“还有，同在官场，最忌结党营私，林大人还是不要将爷爷哥哥这些称呼放在肚子里比较好，也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林子舟怔了一下，宁盼山不再说话，转身往外不疾不徐地走去。
神色微敛，林子舟咽下糕点，冷甜的味道在口腔散开，像是吞了一把雪。然后迈开脚步，笑吟吟地跟上去，“下官明白了。”
离开户部，便有太监在门口打着纸伞守候，进出的官员俯身示好，余光不经意地打量着林子舟。
天色渐亮，过了早朝各部就可以熄了早灯，明亮的洛邑逐渐回温，有了暖意。
三清殿在皇城最后的清净之地，过局大无匹的广汉池与御花园，从靠近左边掖庭宫的十三廊桥过去，就可以看见一座浩大威严、烟雾缭绕的三清殿。
三清殿外放眼望去，假山游龙，细水如拂，两条太极路夹着巨大的阴阳八卦阵，八卦阵后竟也是四季如春，声势浩大。就连那假山石子路上都点放香炉，四处挂满了道教先天的诸大能画像。那地上还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白雾，乍一看去，当真跟钟天地之灵秀的人间仙境别无二致。
为了营造出道教中的一百一十八处洞天福地的境界，这三清殿的占地面积几乎与启天殿不相上下，启天殿还就一层，这三清殿统共有三层六殿十二楼！
林子舟暗暗咂舌，都说道士清静无为清心寡欲，这如此庄严隆重的架势，未免也太形式主义了吧？
他正打量着，就见几个宫女追着一袭红衣的明丽郡主咬着樱花唇妆跑出来。明丽推开宫女，一边跺脚一边拼命跟他使眼色。
“林子舟！谁然你来的，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还不快走！”
林子舟目光微动。
宁盼山慈和地推了推他，“状元郎，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