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已经走到尾声。
林子舟手脚发麻,走得很慢,跟着他的人也没有催促,目光却一直黏在林子舟背上,好像他后面长了一双色彩斑驳的肉翅。
“把你的眼睛移开,”林子舟声音冰冷,“再看一眼,我挖了你的眼睛。”
肖安子尴尬,忙低下头,分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悻悻咽了回去。
走到客房,林子舟“砰”一声踹门入内,迈过门槛的时候回头盯了眼肖安子,眼神像冬风过草坪,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告诉秦越,天塌了也让他自己顶着,没事别来烦我!老子明天不上班!”
砰!
肖安子:“……”
下元节是个冤魂聚会的日子,秦越坐在堂中,地上还踩着一方酒坛。酒坛一角抵着地面,清凉的酒水流淌而出,蚕食着姗姗来迟的月光。
幽暗处仿佛有青目獠牙的鬼魂在拥挤,血肉都拧成一团,令人作呕。
秦越松脚,酒坛骨碌碌滚下脚踏,撞进坍塌的木桌底,停了下来。
酒水晶亮,有点像少年含泪时眼中的雾。
他已经够仁慈了,秦越叹息,如果他正要下手,一根小手指就能要了他的命,还有那双胆大包天敢自作主张来环抱他的手。
他需要一个工具,不需要一个画师。
林子舟已经考上状元,他完全可以毁去那张手——但那双手的确对他有好处,那双手能创造奇迹,能刻画真实,也是秦越的筹码之一。
“小崽子。”
——秦越,你喜欢上我了。
大言不惭。
“所以你嫉妒,你不甘,你看我给别人画画就不爽快,我沾上别人的气息你就威胁、发怒,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么好懂?”小崽子贴着他的耳朵得意洋洋,“你真没用,你连承认都不敢,所以只想控制我。”
那急促的喘息逼人浑身发紧,腹下火热,秦越冷漠地盯着黑暗中的某处,手掌还在少年后背贴着,不必弯腰就就能咬断那段脖颈。
但他不否认,他对林子舟的确有些念头,他只想把那小子握在掌心,让他哭泣求饶,叫他献媚邀宠,这算什么喜欢?
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敢来撩拨自己,上次也是,犯了错就妄图用个吻来逃避责罚。
他秦越看起来像色迷心窍的昏君吗?
嗤。
“狂妄,”秦越不屑道,“自以为是。”
要不是看他年轻,又才刚跟明丽郡主见了面,秦越怎么可能会轻而易举放过他?
他立下的靶子需要一个受尽宠爱的外壳,今天被众人看见危险,要是自己真的动了手,那林子舟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价值?一个宠物,谁会真的放在心上?
这不是喜欢,这是无奈,是棋子不听话,棋局却不容混乱的无奈。
只是……
想起林子舟最后那道目光,唇角水润泛红,呼吸紧促慌乱,连衣裳都散开了些,诱人深入,是有些勾人,勾得他现在想找个人泄泄火。
但他从不碰女人,也没碰过男人。那些人身上或许藏了毒,即便他修为高深,但世上的奇毒秘药也不全都是真气可以排出体外的。
“啧。”
早知道就不把人带回王府了,或者干脆把他的小诗书留下来陪自己一晚……那小身板怕是受不住。
他笑了声,忽然躺上被褥,有点莫名的兴奋,又感到说不出的苦恼,脑海中想着少年玩火失控差点窒息时的迷茫模样,咬牙狠狠砸了一拳木床。
咣的一声,床板似乎碎了。
秦越低沉地深吸口气,闭上了眼。
月光从窗外溜走,乌云再次强占了整片夜空,肖安子想要传话,却在门口听见了些许奇怪的声音,愣了愣,默然跑回自己的院子。
顾冢在门口等他,本要说些什么,不想人直接从身边擦肩而过,怔了一秒,奇怪地回了自己房间。不想才盖上被子,房门打开,肖安子又走了进来,问:“兄弟,天冷夜黑,出去逛青楼吗?”
顾冢偏头看外面,“现在?”
“不想去?”肖安子挑眉。
想的,当初去见霍邦的时候,他就很想玩一圈。但他不能这么干,他知道自己的本事低、来头小,还不是亲卫,又不算心腹,要想站稳脚跟,就得事事规矩听话。
半夜出去泡青楼,肖安子可以干,他不能,干出事了肖安子只会被秦越一言以蔽之,而他好不容易求来的翻身机会很有可能就会被秦越一言以拒之。
因为他的存在可有可无。
“不去,”顾冢坚定道,“明早王爷会叫你,林大人要送回林府。”
肖安子嗤笑,“你在教我做事?”
顾冢没吱声,肖安子是他在王府的领路人,也是他的倚仗,他很少反驳他。
肖安子俨然已经习惯了他的听从,大步进去,直接坐在床边,不由反驳地盯着他,“你真不去?”
顾冢被盯得头皮发麻,往里坐了一点,却没移开目光。上次肖安子已经说过,他喜欢看着人眼睛说话。
“不去。”天太冷了。
肖安子生气了,顾冢不过是个刚入军的小兵,连个位置都还没分派,他带人练武,给他找功法,还送他兵器,虽然是把人当跟班在训练,但也算是付出了心力吧?
他盯着顾冢那张脸,顾冢的眼睛其实是很精明的,他生得其实普普通通,全靠这双眼睛出彩,还出得是阴郁沉默的彩,不细看谁瞧得出?
乞讨生涯让他的根底不怎么结实,三十八了身高还跟十七的肖安子差不多,杀人全靠的是偷袭跟巧劲,像条藏在乱葬岗的毒蛇。
这条毒蛇最近干了两件大事,又学了一本强身健体的功法,胆子好像也跟着大了起来。
肖安子不由起疑,人说日久见人心,从细微处可观全局,这毒蛇别不是白眼狼吧?
顾冢察言观色,似乎从那审视中品味出几分质疑,心底其实有些不耐。肖安子还年轻,几乎小他一轮,很多事情肖安子都不一定能够想到,他自然也不可能去求他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
顾冢低了头,说:“我不喜欢女人。”
肖安子没说话。
肖安子后仰了身。
肖安子瞠目结舌道:“你喜欢……男人?”
顾冢重声咬字,“我也不喜欢男人!”
他只是想让他回去休息,却又听肖安子语气夸张问:“男人有什么好玩的?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男人?不是……你真的喜欢男人?!”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讲话,顾冢感到窒息,“我不是这个意思,肖校尉……”
“男人之间,很有意思吗?”
顾冢差点掩藏不住粗俗不堪的面具,默了片刻后才中规中矩道:“你该回去了。”
肖安子一动不动,目光新奇地打量着他。顾冢脸皮僵硬,咬了咬牙,在心里想着该用什么理由把这令人无奈的小老师打发出去,却突然见人靠近,低声问:“我还没尝过那滋味呢,要不你让我试试?”
试试……试试?试……什么……
顾冢瞪大眼睛,见鬼似的瞪着肖安子,沉默寡淡的面具瞬间皲裂,好半晌才铿锵有力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肖安子玩笑而已,看他这么一反常态的忸怩反倒奇怪,“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行?又不用负责。”
顾冢:“…………”
顾冢毛骨悚然地防着他,“我不行。”
肖安子乐了,一巴掌拍过去,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掌,“别他娘瞎想,洛邑多的是清倌,细皮嫩肉面若好女的更是一抓一大把,谁看得上你啊。晦气,给你兴致败光了。”
顾冢额头青筋一跳,欲言又止。
肖安子摆摆手,真不当回事走了出去。他就这么一说,当真了才有毛病吧?再说他行不行很重要吗?自己行不就行了。
顾冢却心有余悸,他觉得肖安子那眼中的好奇跟跃跃欲试不是作假,这些事他在那些陋巷里也不是没有见过。
乞丐多了,年轻的女郎都不在少数,有人好这一口就拿馒头钓着,比如他。有人好奇男孩这一口,也拿馒头钓着,被欺压的人痛苦异常,他还不至于如此奋不顾身。
肖安子关上门,合门前想到顾冢那异彩纷呈的脸,又想到放在卫王府正堂里的那幅碳画《厮杀》,毒蛇出洞,蚀骨吸血,一声嗤笑。
平常装得老实听话,还不是差点露馅?
肖安子回房休息,一觉睡到第二日正午,遥遥听见林子舟的怒吼才忽然弹身而起。
“娘喂,睡过头了!”昨夜忘了传话,这会儿王爷不会上门讨嫌了吧?
肖安子想到那个后果就头皮发麻,手忙脚乱地更衣出门,几个快步走到客房,果然见到房门大开,林子舟正穿着寝衣对秦越怒目而视。
“老子今天不上班!你出去!”
坏了。
肖安子看林子舟那样子,反而不敢上前,抱着外衣又偷偷往后退,一瞥眼却看见顾冢鬼鬼祟祟跟在后面。
他默了默,问:“……你没事在鼻子下面贴对猪毛干什么?”
顾冢深深看他一眼,摸了下自己的胡须,“我快四十了。”
都怪之前洗得太干净了,怕留下什么气味连胡子腋毛都剃干净了,这会他得找假胡须来提醒某人不可饥不择食,顾冢也很无奈。
肖安子默默跟他对视两秒,忽然间指着他怒不可遏,“你出去!”
刚走到抄手游廊来接人的曙光脚下一顿,微微挑眉。
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