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街滴冰,寒气彻骨。三更闭门,平安无事。三……更!”
铜锣敲响的声音扰动老槐,更夫打着哈欠走过夜街。
这是一座不夜城。
花柳巷里香粉浓,下娼门中胭脂醉。这些暗门子里最是火盗多发地,更夫常往这里走,有时候会干脆在这里过上一夜。
“老周啊,”环肥燕瘦倚门卖笑,见着老周过来就问,“听说城里来了大商人,十几个男丁呢,妈妈问你见过没有啊?”
老周笑眯了眼,瞧着女人们搔首弄姿有些移不开腿,趁机凑上去嬉闹,“好乖乖,这城里我是没看见什么大商人,倒是见过吃皇粮的,这要做一单子,抵得上你半个月不穿衣裳咯!”
“啐!没钱摸什么摸?”女子白他一眼,拒绝得似是而非,又抛个媚眼,好奇道,“真是吃皇粮的啊?”她眼珠子一转,“知道在哪个客栈不?”
更夫坏笑,“我要知道,还能在这儿打更?再说人家不来,你还找上门去不成?”他边说边扑女人,被女人们尖叫着打开。
女子呸了一声,晦气地回楼,想着自己快用完的脂粉,被妈妈克扣的赏钱,心里就没好气。她跑上二楼想给自己补补妆,速度忽地慢了下来,目光投向了楼梯口的雅间。
一更的时候人就进去了,这都三更了,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那身料子可值钱……
她挪到门口想往里瞅一眼,谁知那红门就从里面打开,浑身酒气的男人从里面大步出来,脚下虎虎生风,体块壮实精悍,女子没防备,险些给掉下楼梯去,幸而那男人扶了她一把。
女子胆大,不惊反喜,正想借这个机会给自己拉拉客,“客官……”
下巴却被人突然抓住,颌骨承受了一股不该有的压力,女子吃痛,说话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浅褐眼,高额隆鼻,男人神色恹恹的,视线却冷得像看死物。
女子本想骂他不识好歹,此刻倏地闭上嘴,脸色刷白。
她见过的三教九流人物多了,有的人只消一眼,她就知道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
男人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神色颤颤,脂粉被冷汗腻在指腹,脸上像是抹了一层油。“啧”的一声,男人松开手,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从从容容地下了楼。
女子一下子软了腿,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看向屋内。
除了一桌子酒菜,什么都没有。
……
狎妓在大周并不是什么丑事,即便朝廷明令禁止,朝官仍有人为之前赴后继,甚至有人称之为“雅事”。秦越对此嗤之以鼻,他走出酒楼,嘴里哼着小曲儿往外走,夜风吹凉了酒意,抬眼瞧见了一座书铺,脚步一转。
他走路不紧不慢,两手环着臂膀,比路人高了一截,像是犯懒的猛兽在巡视山林,打对面来的人下意识垂眉低首,忌惮地绕开三米。
这场景秦越习以为常,书店里跑出个纶巾书生,远远见着他,本能地就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秦越盯着那书生看了两息,无趣地嗤了声,转身进书铺。他这人连睡觉都带着煞气,着实不像个进书铺的人,那些书生意气、斯文儒雅跟他不搭边。孤戾的头狼永远也无法融进友善的学堂,野兽只能在三林里嗥叫厮杀。
书铺老板年纪大个头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人给柜台上的一摞书挡了大半。
秦越眼睛毒,打进门就看见那一小撮冒出尖的头发,懒洋洋地朝那柜台后的老板扎过去,说出的话就像找茬。
“这么早关什么门?”
天色不早了,书铺老板早就准备关门,但他其实还没怎么动作,也不知道秦越是怎么看出来的。老板只冷不丁感到一阵寒意,他抬起头,一见那头微卷的长发与异域特征明显的脸,不耐烦的话硬生生咬牙咽了回去。
“客——客人说笑了,这须得有些时候呢。呃,客官这是……要买书?”
秦越挑眉,“你这不是书铺?”
书铺老板讪笑,“当然是,敢、敢问客官,您要买什么书?”他走出来,姿态放得很低,有点赔笑送瘟神的意思,“咱们这儿有最新的话本,还有打边关传过来的地理志,这要兵书也有的……”
老板觉得秦越的块头看起来就不像个文人,通身都想下了凡的武魁,身上的不是酒气而是杀气。不想秦越看他一眼,开口却是:“三年内科举策论题杂书,《策论》、《易经》、《道德经》,”丢了锭银子在桌上,秦越突然目光一动,看向书铺老板,“再拿一沓白纸。”
书铺老板眼皮轻跳。
今上求仙问道,这三本书无不是历年科举考核的重点,《道德经》的重要尤在《策论》之上。没想到这壮士还真是个读书人。
老板忙将书翻出来包了,看看桌上一沓白纸,都是新进的生宣,也没细数多少,直接都拿油纸包起来,毕恭毕敬地送到秦越面前。
醉意上头,秦越有些目光反而越见清明,他将包袱提起来,大摇大摆地离开。
走了半里地,肖安子满头热汗地找过来,“哎哟我的将军,您可算出现了,我都找了您两个时辰了!您这买的什么啊?吓,好重!”
肖安子上前接过包袱,没来得及看,就听秦越道:“小家伙醒了?”
“小家伙?”肖安子把包袱抗在肩上,心虚地缩起脖子,“哦,您说林子舟啊?他醒倒是醒了,就是……”
秦越看他一眼。
肖安子拔高声音,冷汗道:“就是醒来后就闹着要吃要喝,这本来嘛也没什么,但他偏把老三当丫头使唤。老三哪是伺候人的?我也没劝住,后来就闹起来了……曙光就把人给揍了。”
“揍了?”
肖安子讪讪,“林公子说老三故意拿酒泼他,老三说……是林公子自己倒的。”
“……小家伙脾气大,这是故意发作,找机会给曙光出气,顺便下你家将军的面子呢,一个个凑上去才是蠢。”才起来就这么作,看来这小子恢复的不错。
酒意随风发散,秦越捏了捏额角,脚步倒是轻快了几分。
星河流淌,时若静水。
子时正,城门客栈里却还灯火通明。门口骑兵探头探脑,窥了眼大堂又悻悻缩回脖子,躲在阴影里心有余悸。
“校尉太惨了,老子进军营这么久,就没见有谁能把老三揍得还不了手!幸好老子之前只在后面掠阵,没有往前打前锋。”
“这会儿又干嘛呢?”
“嗨,别说了,那小子让老三做俯卧撑呢,说不到三百个就不准停,不然就不是男人!”
“草,狗仗人势!”
狗仗人势林子舟可半点都不在乎旁人怎么想,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林大少现在只想出口恶气。
拼起的长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林子舟却一脚蹬在饭桌上,恶劣地冷笑,“继续啊,这才一百个不到吧?校尉大人好歹是能跟凶兵对阵的铁血锐士,不会连三百个俯卧撑都做不到吧?啧,我记得我家曙光好像在身负重伤、手下留情的情况下还能力战群雄呢。”
众人:“……”他娘的,这小子好欠揍!
曙光一言难尽地看着耀武扬威的少年,搬了个条凳坐在边上,手里打开一盒药膏,“子舟,腿。”
林子舟瞪他,“叫哥哥!”
曙光但笑不语。
林子舟跟他对峙半晌,蓦地泄气,对稍纵即逝为人兄长的嘚瑟感到惋惜,乖乖抬起左腿放在他膝上,活脱脱一个二世祖,“早知道就让你立个字据……”
这样他现在也算是带了名的陈留王世子义兄,沾了边的皇亲国戚,可惜啊可惜,林子舟连连摇头。
老三冷笑,“贪慕虚荣。”
曙光看他一眼,“看来三百个还是太少。”
“你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老三惊呆了,“老子可是在为你打抱不平!”
“我没有不平,”曙光认真地替林子舟揉着脚踝,认真道,“我是曙光。”
他是曙光,不是陈钺,也不能是陈钺。林子舟明知道这身份对现在的他来说并不算好事,甚至还会带来危险,但他依旧以“哥哥”自居。他若是贪慕虚荣,又何必跟秦越针锋相对?
老三不懂,但他得懂。
少年就只是想要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想要一道曙光而已。但少年或许还意识不到,自己才是救他出苦海的曙光。
林子舟嘴角扯出一丝痛快的笑,对老三抬抬下巴,轻轻地哼了一声,“大叔,别趁机偷懒哦。”
大叔被他的狂妄气了个半死,隔空指指林子舟,黑着脸继续做俯卧撑。一想到今后自己就要跟着这混不吝的纨绔公子,老三就觉前途一片黑暗。
秦越已经靠在客栈门口看了许久,见少年一如日前意气风发,骨子里的狂傲跟小气并没有被连番噩梦惊退,反而在情况稳定后故态复萌,不知为何有些无奈。
林子舟就是记吃不记打的典范,他永远也学不会真正的臣服。
“才醒过来就闹腾,”秦越走进去,从老三背上跨过去,瞧了一桌子的冷菜,“吃得完?”
老三愕然,看秦越的目光像是在看叛徒。
林子舟毫无所觉,挑衅说:“吃不完,看着就饱了。反正也不是我付钱,是不是曙光?”
曙光轻笑,给他穿上鞋袜,“还是你胃口小。”身体也弱。他十五岁的时候,陈留王总担心他会把王府吃空,说他胃口大得像头牛,黑着脸大半夜的在厨房门口堵他。
秦越左手食指抵着太阳穴,身上淡淡的酒气向着少年走过去,手指一指肖安子,勾了勾。肖安子心领神会,把扛着的包袱放在他手上。
那包书得有十几斤,秦越单手拿着还颠了颠,轻若无物般。他站在少年身边,大腿抵着桌子偏头微笑,意味深长道:“吃饱了,睡足了,有力气了吧?”
气氛蓦地紧张起来,曙光站了起来。
老三偷懒坐在地上偷瞄那包袱,啥玩意那么重?
“砰”的一声,包袱砸在桌上,秦越道:“既然有力气了,那就开始吧。本将要求不多,入京之前,把这些东西都背下来就行。”
包袱散开,两巴掌厚的古书露出来。
林子舟盯着那厚度比了比,深吸口气,看向曙光,“要不,还是你来吧?”我不想读书。
曙光:“……”
秦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