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洛邑王城大营设有禁军五千，三千设于王城，另有两千戍守络绎之外的四座兵屯重城。
而这四城就像四座护法金刚，团团包围住洛邑，内中共有精兵十万，距离不远，领兵之人皆是从禁军之中选拔而出的精兵强将，大部分更是王室直系心腹。
四方拱卫，形成了洛邑的“铜墙铁壁”，即便并非众志成城，若无必要，也是绝对不会自乱阵脚的。
秦越有心逐鹿，握有强兵，却在边关屯守不动，外敌虎视，两个月前秦家军更是跟鲜卑骑兵打了一场恶仗，直驱鲜卑胡虏七日七夜，最终将鲜卑九王子枭首于曲塞。
血战之后，鲜卑主力溃败而去，然而来日未必不可卷土再临，秦越根本无法也不会轻易举兵。
他目前所望，还是被朝廷按下的军资粮草。
那场仗打得很漂亮，秦越却没有送请功折子回王城，而是带着两队精兵不打招呼奔袭回都，将人头送到了老皇帝面前，撬出了二十万白银。
非得要主将带着染血的战功亲自回王城，那群视财如命的老鬣狗才摄于血腥与威慑放手，幸而鲜卑九王子的头颅够重，压得边关一时平静，否则秦越这私自回王都，结果怕是很难善了。
“鲜卑蛮夷一直是大周的心腹之患，就像流窜癣疾，去之不清，杀之不尽。”
这仇恨，林子舟可以理解，但没法代入，听起来也很冷静得没有出声。
提起鲜卑，曙光眉心就拧起疙瘩，厌恶痛恨之情溢于言表，“我曾为斥候时曾去鲜卑边缘打探敌情，曾亲眼见其人茹毛饮血，屠城烧杀罄竹难书，劫掠中原百姓视之羊奴……”
顿了一下，看看上楼的少年，又道：“……九王子不算是鲜卑主力，但却是一只阴险恶臭的豺狼，四处流窜屠城，边关十城九难、十室九空，经他之手犯下的罪孽数之不清！”
林子舟上楼转身，看向秦越，见他缓了口气，“我父对其深恶痛绝，屡屡出兵却都被他狡猾脱逃。最接近他的一次，这畜生已经被我父重兵围住，最后竟愣是将自己所有亲信手下当成诱饵声东击西，自己却装作尸体逃过一劫。”
说到这里，曙光不甘心地重重拍了下栏杆，林子舟看见木栏在他手里裂了条缝。
林子舟：“……”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秦越将他斩杀，也算是为边关数万无辜百姓报了这血仇、洗刷了大周的耻辱。”曙光看向楼下，神色颇有些复杂，“鲜卑老九一去，诸胡震怖，曲塞血气半月不绝，秦越在边关名望一时无两，也难怪他敢私下离开驻地回王城了。”
原本他还以为秦越是居高自傲，如今想来，却是有恃无恐。
功高震主的确会让天子不悦，可当这功劳高到旁人望尘莫及、百姓心服口服，天子只会忌惮、害怕。
“回去也不一定是好事，”想起自己跟秦越的初遇，林子舟摸了下鼻头，难怪那时候他将战马打跑了秦越会气得跳脚，原来那颗人头居然值二十万两白银，“我看他现在怕是很难回去了。”
飞鸟尽，良弓藏。
这道理再直白不过。
边关恢复一时平静，鲜卑后撤，朝廷恐怕觉得既然仗都打胜了，那二十万两白银要来干什么呢？说不定就是丢出去给人家吃喝玩乐的，根本想不到人家的后勤补给、伤兵治疗跟阵亡将士的抚恤从何而来，据说老皇帝现在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拿去修道观、炼仙丹，哪里会放秦越回边关攻伐征战？
更何况，像秦越这种重兵在握的大将，又没个家眷亲属可以当人质，能够放在眼前监视，他们当然不会把人推到自己无能为力的远方。
这就是主场优势，秦越在洛邑王城本就意味着危机重重。林子舟只疑惑以秦越那明显是混血儿的身份，是怎么做到手握重兵至今的？是朝廷太昏聩、天子吃汞太多中了毒脑子不清楚，还是秦越这家伙，说不定有什么隐藏身份？
不过话说回头，秦越只要不傻，就应该意识到这件事才对。
他都能来到舒城抓人，却不干脆回边关，难道这个人，居然也妄想着名正言顺谋朝篡位？
林子舟觉得，秦越这兵痞应该更可能冷笑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后直接揭竿而起才对。
该不会他还真的只是想要国库吧？
这想法一闪而过，林子舟差点给自己逗笑了。国库国库，一个国家的财库，秦越连这玩意都想握在手里，这跟想要篡国有什么区别？
“马上就要到洛邑了，”曙光沉默了一会儿，跳过这个话题，打开客房门，“我再给你看看脚。”
林子舟点头，转身进屋，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秦越的事情。
曙光放下包袱，拿出伤药跟淤膏来，在他面前蹲下，也没抬头，“浑浑噩噩几多年，一朝醒来年华逝。总得恶补一下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他拿起林子舟的脚看了看，轻车熟路地拿起淤膏在脚踝揉化了，脑袋突然被林子舟抬了起来。
四目相对，林子舟左右看看，摸着下巴打量道：“你说你今年三十了来着？瞧这脸，这皮肤，跟而是出头的小伙也没差多少嘛，”林子舟拇指在他眉骨上捏了一下，“这伤疤多有男人味，多帅！我想长这样都长不成呢，你一个正当壮年的大男人，矫情个什么劲。”
时光一去如流水，七年的混沌跟针扎林子舟无法感同身受，但他不希望曙光沉湎过去。
曙光傻了七年，七年前他还才二十三岁，那场始终被当成秘密掩藏的战场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侥幸存活，却带着染血箭簇忘了很多事情。
有很多事情，曙光至今都未曾记起。
少年不太会安慰人，但曙光听得出他的关切，他下巴蹭了下少年手心，浅短的胡茬刮出痒意，叹了口气。
他隐约记得自己当年是跟人有一门婚约的，若是那年战胜后回到陈留，如今儿子也有六七岁了，比林子舟小不了多少。
“别乱动，”他把林子舟的手按下，抹了一坨淤膏在他腕上，“自己把手腕涂一涂，等会早点睡，晚上别出来。离洛邑越近，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你。”
林子舟眯起眼，“就像今天在城门口的那个太守跟校尉？”
……
守城禁军领门候，出征将军慑胡虏。
这两者之间看似同出一脉，都是武将，实际上却是大不相同。
四城禁军身受皇命，除了守城之责之外，还有监视四城之外的百官动向，除非外敌打到眼前，禁军绝不会轻易出动。而后者领兵在外，则是被监视的重点之一。
秦越更不必说了。
那禁军校尉下墙后就冲秦越行了大礼，哈哈笑道：“秦将军！没想到会从南镛城回王城，下官怎么说老远就看到紫气东来呢！你看这事闹的，将军也不早些派人通知一声，下官这都没来得及准备，实在是有失远迎，还望将军莫怪啊。”
林子舟抱着画板看看旁边早一步率人过来恭候的抬南镛太守，嘴角翘了个不明显的弧度。
不想嘴角笑容还未落下，那秦越就突然抓了他锁在臂下，用力扣住他的肩膀，冲那校尉道：“本将随便逛逛，弄这么大阵仗干什么？林兄还特地跑下来，凭咱俩的关系，还需要特意打个招呼？”
那姓林的笑得宽厚温和，左脸上两颗米大面疱却抖了抖，“那哪成啊，将军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为咱们大周洗刷多年耻辱。就连太子殿下都说了，要对将军恭敬些呢，您可是我们大周的英雄！”
哇，好酸，这人恰柠檬了。
林子舟听秦越笑了一声，“万民敬仰的才叫英雄，这两个字本将怕是当不起。我么，”他忽地低下头，抬起林子舟的下巴，浅褐色的眸子里划过异彩，“就做一个自在逍遥……为所欲为的枭雄就好。”
林子舟被他看得寒毛倒竖，后背发凉，忍不住又想骂他了。然而就在那时，他却忽地想到了秦越在福泰楼里跟他说的一句话。
——在外，你得给你家将军面子。
校尉跟抬手在后面看着，林子舟咬咬牙，想到后果，还是忍了下去，但手指却凶狠地在他手臂上挠了一下。
秦越轻笑，“真乖。”
林子舟白他一眼，乖你大爷。
校尉对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浑然不觉，“将军玩笑了，这枭雄不就是恶鸟嘛，可恶鸟就是杂毛畜生，哪配得上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
枭雄者，包藏祸心、骁勇专横。
校尉语带鄙夷，气氛陡然沉了两分。
林子舟没说话，默不作声地在背后竖了个大拇指。
秦越反正是没看见，“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年头，人跟畜生都差不多，受惊了会怕，害怕了会躲，”他仰起头，脑袋像是快掉下来了，漫不经心地扫过校尉，“躲不过就会死。”
校尉没说话，不知道是被那大拇指给惊到了，还是秦越的死亡威胁给震慑住了，总之那本就低沉的气氛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林子舟手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肩上的手臂突然沉得让他使不上力，不禁轻声抱怨道：“你好重！”
秦越收回视线，眉眼冷淡，有点高冷不羁的意思，嗤笑道：“你太弱。”
“……”林子舟恨恨咬牙，低声辩道，“废话，我脚才刚能正常行走！你把重量都压我身上了！”
“我把重量都压你身上了？”秦越挑眉。
林子舟盯着他，“不然呢？难道是我压着你了？”
秦越眼里染上热度，似笑非笑地哑声道：“不，我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