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口踌躇半天的秦诺惊了一惊,拘束着推门进来,又打算去关门,但影一在他身后已经顺手把门关上了,他只好尴尬地把身子转回去,犹豫着小声喊了声:“舅舅……”
司云胥厉声道:“这三年,在外面可野够了?”
听到这句话,秦诺心里知道自家舅舅刀子嘴豆腐心,可看到这架势,加上心里愧疚,有点儿怂,站正,嘴上老老实实回答:“够了……”
老将军又问了一遍:“果真够了?”
秦诺道:“真的……”
“不走了?”
“……”秦诺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不答。
老将军见状只是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到秦诺面前,语气不复严厉:“你要走,我不拦你……”
秦诺还是不说话,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司云胥心中一动,没拒绝就有机会,口中言语又蓦地软了几分:“只是,你暂且住下,多陪陪老夫呵……”
秦诺听到这落寂的语调,属于司时茗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看着他的舅舅,第一次不去反抗那些不属于秦诺的曾经,眼前的老人尚且健壮,此时依旧是平日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硬生生被这句话带出了几分惆怅之意,一身久经沙场洗刷出的煞气即便收敛了也还是有些骇人。
都说外甥肖舅,他却找不到有哪里相似,或许原本是有的,但被自眉心斜下来的那道疤痕遮住了。
这伤疤,据说是司云胥三十五岁时留下的,往前再推四年,便是先帝初登皇位时候,那时先帝也才二十三岁,谁都未曾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会成为鹤蚌相争之后的那个渔翁。
然而先帝到底根基太浅,四周强臣环伺,邻国虎视眈眈,不到半年,国内纷乱迭起,天启趁机开战,战争持续了整整四年,最终司云胥以脸上那道差点要了他一只眼的伤疤以及满身血迹换来了敌国将军的项上人头……
而司时茗名义上的哥哥,年方十九岁的司时慕则永远留在了这场战争中。
这个在当初如此严酷的局势下撑起百昭军心的男人,是以怎样的心态小心翼翼运用着权衡之道在战后努力保全司家,又是以怎样的悲痛遵循司家百年传承,在被帝王猜疑时仍旧誓死效忠?
一脉单传?
呵,既是业大,又如何敢再家大?!
司家,是皇室手中的利刃,他们需要刀,也怕控制不住那把刀,兔死欲烹狗,鸟尽想藏弓。
如此明显的事,初临异世的秦诺都看得出来,他的母亲,那个先帝情意绵绵地描绘出的聪慧女子又怎会看不明白?
无论最后是怎样的刻骨情深,开始的开始,都是为了制约司家才召司云澜入宫,这无人能够否认,连先皇自己都不能。
先皇会对司时茗追忆那时母亲两人如何伉俪情深,怀念那时是怎样的幸福安乐,会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不拘小节的女子,会对他讲述他的母亲风风火火的性格惹出的那些小麻烦,会诉说他的心痛与思念,却独独对初识闭口不言……
哪里有什么美好初遇?所谓初遇,不过是选秀,司家小女被选进后宫,司云澜从小充作儿子养,身上自带三分男儿的爽朗,先帝最初对她甚至是不喜的,司云澜对先皇也无甚爱慕之情,二人相看两厌。
谁又能料到司云澜会住进先皇的心里,直到死去也扎根在那儿,终化作先皇的一块心病,不动也钝钝地疼。
秦诺心思流转间想到这些,心情沉重起来,母亲的死成了先皇的心病,那唯剩妹妹这么一个亲人的舅舅又是怎么想的呢?
疯魔的先皇和一直保持理智的舅舅,谁更痛?
秦诺不知道,秦诺只知道舅舅老了,尽管腰板依旧挺直,尽管气势依旧骇人,但满头发丝已然花白,肤色也透着暮气。
这个一辈子刚硬的男人在服软,他希望他留下,尽管知道这个老人在打感情牌,秦诺依旧无法说出半个不字。
怎能说得出口?
最后的最后,他说:“好……”
他身后,影一有一瞬间露出不悦与落寞的神色来,被司云胥看个正着,但司云胥什么也没做,完全无视了影一,让秦诺坐下,聊起家常和京中动向。
当初外甥失踪,影一不是没有传消息回来,但他传了什么?
“安好,勿念。”
外甥寡言少语,只说这么四个字也算正常,虽然担心但知道他没事也就不去打扰,外甥不说他亦不去询问其隐居的地儿在哪儿,后来的信也都是如此。
可如今知道外甥失忆,再一琢磨就发现不对劲了:那些事儿,分明是影一自作主张!
即便是这样,司云胥也没打算对影一做什么,只是无视。两人间的恩怨他知道,外甥心中有愧,护此人护得厉害,此人也是真心护主,他不好插手。
不过,最近的几封信倒是外甥亲手写的,内容十分……难以形容。
吃了什么、玩了什么、遇见了谁、想起了什么、心情又如何……飘飘洒洒一堆流水账,直教他看得哭笑不得。
跟以前大不相同。
这样也好,外甥过得比曾经舒心就好,至少现在对皇室不再那么抵触……
能留下,挺好……
司云胥觉得十分欣慰,却不知秦诺心不在焉,怎么一不留神就答应了?虽说在他原本的打算里就要在上京待很久,可要做的事在某些方面却与舅舅想要他做的背道而驰。
走一步看一步吧……
把心头萦绕的烦恼暂且放置一边,秦诺想起京中兴起的买官卖官之风,便也一齐说了出来,司云胥听罢,皱着眉略一思索,沉吟道:“此事你莫再插手,我今日寻个由头进宫,待禀明圣上再作打算。”
秦诺疑惑:???
司云胥看他这副懵懂表情,训斥的话咽了下去,现在的外甥性子可不比曾经,刚见面就挨训,少不得暗地里伤心,最后还是好言好语地给他解释:“此事非同小可,却不该你出手,且不说明面上你是武将,动手就是越职,另一层身份也太过敏感,更不该刚到上京就插手此般事务……”说完还是忍不住斥了句:“你也实在是胡闹!”
秦诺这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容易令人误会,或者说,容易令一个帝王误会,心中懊恼,乖乖挨训。
与此同时,又有种莫名的不甘,哪个男人没做过英雄梦?司时茗睿智、强大、无所畏惧,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秦诺却只是一个普通人。
同一个内芯,表现却天差地别。
但是,但是……
这才就是他啊……
强大和睿智需要时间的磨砺,他是未曾经历过种种郁事的秦诺。
他是最初的秦诺……
秦诺很快就将这点不愉抛到了脑后,他秦诺从来不是什么会令人惊绝艳艳的人物,虽然还算聪明,但一向懒惰,崇尚做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没钱了就向哥嫂撒娇卖乖。
想到这里,秦诺内心泪流满面,自己好好的一个纨绔二少,穿越后被生活逼着不得不独立也就算了,还出了那么多糟心事。
幸好失忆了,幸好记忆的恢复没有带来太多原来的情绪,秦诺特别庆幸。
司云胥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外甥失忆后变得任性了,做什么爱由着自己性子来,不愿考虑太多后果,这是好事,不会活的太累,也是坏事,容易出乱子。
这一瞬间,舅甥两人脑回路出奇的相似: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