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既过,秦诺又回归了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向着雁门关正南方向的越城而去,越城处于瀛江边上,瀛江上探出一条流往东南的京河水道穿过越城,直通上京,此原本只是个小支流,前人修葺后渐渐更名为京河水道,俗称京河。
又行了几日,落日余晖中到了平荆,远远望见城门口,秦诺不免想起当初穿女装出城门的事,当时没觉得怎样,现在反倒有点脸烧,于是微微瞄了眼影一,急忙忙过了城门,快步往前走,影一偷偷看他,秦诺这副模样引得他满眼笑意。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华灯初上,两人自然要在平荆住一晚,不成想,竟在平荆遇到了故人。
寻好客栈,得知附近有夜市,秦诺带着影一出门溜达,夜市上买了两小碗面,刚把不爱吃的香菜挑到对面影一碗里,正想开口逗逗他,一转头瞥到了个眼熟的。
是眼熟而不是认识。
秦诺所注意到的,是影一背后的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青年着深色衣衫,腰饰佩剑,容貌英朗,且……十分眼熟。
“影一,后面那个,你认识吗?”秦诺压低声音,示意影一往后看,又补充道:“腰上饰剑,旁边有个白衣公子的那个。”
影一扭头看去,却与那白衣公子对上了目光,白衣公子见到他,眼中多了几分讶异,快步走过来,竟有几分急促,却并非是寻影一,他最终停在秦诺面前,带着几分犹疑地喊道:“时茗?”
不怪他犹疑,秦诺为了避免麻烦,此时又带上了人皮面具,不光与原来模样没什么相似之处,甚至不再是越城时的模样。但影一用的却是本来模样。
见过影一真容的不多,白衣公子是其中一个,这才如此猜测。
秦诺不解,正想看向对面影一,又猛然想起自己有个名字叫司时茗来着,连忙道:“是我。”公子眸子里浮起浅浅的不解。
佩剑青年站在一旁,看看秦诺,又看看白衣公子,朗声笑道:“我方才还抱怨大哥性子太淡,不想转眼就自打脸了——我还未见过有谁能让他这般着急,我是他的二弟夏临晚,不知两位是?”
秦诺正尴尬,满脑子“这是谁啊?谁啊?是谁啊?”闻言一怔,看看夏临晚那张脸,愣愣地回道:“我叫司时茗。”回过神,才试探着对白衣公子说出一个名字:“你是……林清?”
影一抿唇,眸色幽深几分。
公子蹙眉:“你……这是怎么了?”秦诺看向影一,影一满心酸涩,见秦诺投过询问的眼神,这才稍稍舒服了些,替他回答:“阿诺他不记得了,夏公子莫见怪。”不光用了“阿诺”,还特意把“不记得”三个字念得重了些。
这次换临清怔住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欲握住秦诺手腕,伸到一半发觉不妥,好在临晚及时开口,否则不免要尴尬了。
临晚道:“这有什么关系?既是旧友相逢,不妨找个地方叙叙旧,再让大哥把把脉,失忆可不是小事儿。”
这种情况下,秦诺自然听影一的,影一同意,他就不反对。
也是巧了,两行人选的刚好是同一家客栈,连选地方的麻烦都免了,直接回了客栈,一路上影一沉默,临清忧心,临晚好奇,秦诺则暗自可惜那碗没吃到的面——特意选了小碗,还准备把夜市吃个遍,结果最终给了路边乞丐,唉!
他不可惜面,只可惜那年轻的乞丐……
夏临清是秦诺的救命恩人,那时候司家的小公子受了伤,伤得很重,他甚至已经因失血而神志不清。
他不想杀人,可总有人想要杀他。司家唯一的继承人,若是无能也便罢了,可偏偏仅两年就在军中有了不小的威望,下任辅国大将军是谁已无需猜测,毕竟,他还深受先皇喜爱。
杀了他,只要趁他羽翼未丰杀了他,就有可能在兵权上分一杯羹,即便是什么都得不到,也能让司家绝了后。
看,多划算的买卖。
司家自开国一来,一直是忠君的典范、清流里的中流砥柱,到了他司时茗这一代仇家可是数也数不清。
气力一点点消失,他丝毫不觉得害怕,低低的笑出声来,嗓子有点发痒,声音粗砺难听。
原本就是他自己找死不是吗?几乎是刻意调开了那些暗卫。
他恍惚着,面前一会儿是哥哥皱眉的样子,一会儿是嫂子心疼的眼神,一会儿又是皇帝疯狂的模样和战场之上那带血的长刀,分不清鼻翼的血腥气到底是记忆中别人的还是如今他自己的。他笑着,一直笑,他不想死,可也不愿再活……
哥说,活着就是要开心,可是,哥,你忘了告诉我,不开心了该怎么办呢?
我好难过……
终于,眼前归于一片黑暗,神志也溺于黑暗之中,不愿再苏醒。
然而,夏雨打屋檐,又化作水线落地上,能闻到泥土特有的腥味……他终究还醒来了……
他恍惚了很久,茫茫然看着窗外,竹屋,屋外有雨声,雨水在窗外化作一道水帘,声音响亮到足以盖住他的呜咽声。
怎么没死呢?要是死了该有多好?
年轻的大夫良善且温柔,不放心而时时来看看,雨声将脚步声也隐了起来,况且他轻功本就不错。他站在门旁,半路救来的将士哭声隐忍悲痛,听得人心酸。
离开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他想,那将士哭成这副样子大抵是不愿让人看见的。
一夜未睡,加之大哭一场,双眼肿了一圈,他微低着头,呆呆地抱腿倚墙坐着,门吱呀一声响,大夫停在床前,见他没什么反应,叹口气:“军爷且先把药喝了可好?”声若山间清泉,缓缓流淌。他却未曾听到般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大夫无奈,不知如何相劝,只得将药碗放到桌上,转身离去,半个时辰后再来,药与人皆是纹丝未动。
大夫又是一声叹息,千言万语凝在心中,却只化为一句话:“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这副样子又给谁看呢?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一室沉寂,大夫默然,继而失望,转过身正待离开,身后军爷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仅一个“药”字。
大夫将桌上那碗药端走:“已凉了,我再去了熬一碗来,你且等着。”
脚步声远去,他这才抬头,看了眼大夫的背影,复又低头。
……秦诺……司时茗……
……司……瑞霖……
……呵……
他想起幼时调皮,总惹事儿,哥哥气极了扬手要揍他,一巴掌没下来就被嫂子拦住,他却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说不要做秦诺、不要做他的弟弟,最后的最后,总是哥哥想各种办法哄他……
他想起刚穿越不到一年时遇到的教书先生,把他从雪堆里扒出来,救了他的命,留他在学堂住下……
他想起学堂里的孩子,嬉笑着打闹,喊他秦先生,央求他少写几道题……
他紧闭双眼,想要把历历往事看得清楚一些,却只看到满满的血色。
嘻笑声化作哭声和哀嚎,学堂变成一片废墟,远处村庄燃起了大火……
还有战场上的那些厮杀声,兵器碰撞的泠泠声,利刃刺入身体无声无息,却带来闷哼或惨叫,血液溅到身上、脸上,似乎也溅进了眼中、口中,周围有浓重的铁锈味……
是谁,在炫耀新娶了美娇娘?
是谁,在思念年幼的一双儿女?
又是谁,正担心家中年事已高的老父老母?
那是他的兄弟,战场上真正同生共死的兄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回家,他们都懂,于是笑容下总藏着不安……
脚步声又响起,伴随着浓浓的药味,他睁眼,接过药碗,药不烫,他一饮而尽,口中满是苦涩。
大夫要为他把脉,他乖乖伸手过去,眸色若阴云笼罩的夜色,内心被痛苦填满,却一丝泪意也无。
他想,此间再无秦诺——
唯剩……司时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