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多是货机起降，都是些747一类的重型机，声音震天的响。连旭的车就停在16R跑道的末端附近，正好是货机的离地点。连旭侧过头去看施英，发现她又露出了疲惫时才会有的那种表情。她稍微皱着眉，眼神有些直，少了一点锐利，手上动作很多，一会儿卷衣服袖子，一会儿整头发，一会儿拿起连旭中控台的水喝一口。
喝到一半，施英突然问他：“这是你的水还是你女朋友的水？”
从直觉上来说，连旭是感觉到了施英的那种强势和占有欲。但八年来从未出现在施英身上的东西突然出现，他属实不太能立刻看懂。连旭被莫名其妙一顿抵抗的火气，此刻已经完全被迷惑取代了。
“我的啊。”他一脸迷茫地看着施英。
“哦。”说着，施英又喝了一口。
他们俩倒是从来不忌口的。
连旭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此时心里又起意了，在黑暗里悄悄地、尝试地乐了一下，然后和施英说：“其实我俩还没谈。”
施英转过头看着他。
“相亲对象，还没确定关系，在聊。”
“嗯。”施英把水放回到中控台，转头看飞机起飞。
夜景很美，地上是星星点点的滑行道灯光，天上是飞机闪烁的红绿色航行灯。施英肯定是心里有事，连旭此时已经有点急了。他耐不住性子，问施英：“滞留旅客的事怎么样了？”
“跟我们关系不大，该解释的都解释了。”
哦，所以就不是在愁这件事。连旭心里想。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累，要不休息休息，也找个水库——”
“明天上午有事吗？”
“啊？”
本来，连旭明天上午肯定是要接了相亲对象陪个不是，中午再请她吃顿饭的。但他按下不表，并不想让施英再给他女朋友腾时间。他能感觉得出来，施英现在有点需要他。不多，只是有点，但确实是需要他。这么多年以来，他也尝试过无数次忽略施英这种需要，尝试过把她往后放，尝试过去选择一个有未来的对象，而非被困在这种无疾而终的情爱里。可是施英不是不爱他、不在乎他，他也知道。时间久了，“不能失去这个人”的念头早就已经大于“得到这个人”的念头。施英如果对他不好，这事情也就简单了。施英如果能多需要他一些，这事情也就简单了。
她对他是爱。可他对她是情。
“明天上午我下班之后去找你一趟吧。”
连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吧”字。
“嗯，好。什么事？”
“你陪我看个资料。”
一开始连旭没听懂。
看到连旭一片空白的表情，施英直接笑了出来。这么多年了，他俩之间一到关键事情还是完全没有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平时吃吃喝喝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用眼神交流了，到了正事上十个嘴都特么不够用。
“谭准发给我的资料，我还没看。东西太多，我一个人看不完。”施英解释。
连旭想也没想就说：“好。”
说完，缓了一下之后，他下意识拿起来手机想给相亲对象发微信，告诉对方自己至少明天一天都没空，理由当然还是工作。他开了三个小时夜路，整个人已经有点木了。施英虽然也木，但她经过多年训练，最累的时候脑子总也能转一转，所以她看着连旭的动作，嘴比脑子快，说了句：“给她发信息呢。”
连旭的手停住了。然后他又缓缓地开始打字。
“嗯，是。”
施英什么都没说，就是直接抬手把住了连旭的手机，把它以一种倒扣的形态轻轻按到了连旭的腿上。她的左手环住连旭的手臂，头靠在连旭的肩膀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停住，然后闭上了眼。
“陪我坐一会儿。”她发指令。
连旭一句话没说，只是照做了。
说实话，他有点被吓住。他不知道施英怎么了，这是受了多大刺激。施英这个人，你永远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都过了多少东西。根本深不见底。可有些时候，她又像这个世界上最透明的风挡玻璃，连遮阳膜都没有贴。连旭对她最大的了解，就是知道她就是会在某一刻，因为他人未曾注意的细节，或者他人根本看不出来的目的，做一些别人完全无法预知的事情。而这个事情最终一定服务于她的本心，服务于正直、真诚与善良。
连旭也尝试看清施英过，但大概五六年前就已经不强求了。说到底，真的有必要看清吗？又真的没有看清吗？他或许不知道个中细节，但他看得到结果，也摸得透源头，这不就够了。至于其中的过程，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材料很多，好几个G。一天看不完。”施英突然说。
“嗯，好。你没班？”
“轮休，三天。”
今天是个周六，也就是说周一或周二，连旭得请一天假。他的公休还有五天没用，用一天就是了。
“你周一会太多了，周二请个假。”施英交代。
“嗯……”连旭在琢磨着怎么把两天的工作放在一天做完。
“谢谢。”施英说。
他所有的思路被一瞬间打断。施英少说五年没有跟他说过谢谢了。恐惧在他心里抬头，迅速占领他的内心。什么意思？怎么回事？这是要生分了还是要结束了？平衡终于还是要打破了？就在他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一辈子下去的时候？连旭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黑夜，总觉得自己和施英现在的亲近是一种回光返照，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你不用想那么多，我就是突然想说。”施英安抚他。
其实当她想的时候，她有最柔软最温柔的心，可以递出来交给信任的人。她有这世界上最绵长的情义，和不留退路的忠诚。
谭准的材料很全，涵盖了华南航当年放行1885的所有资料，以及制造商公司共享给华南航的所有下行数据。但那个时候是没有普及地空数据链的，因此这些数据都停留在了飞机出事前最后一次和卫星的数据链交换。这些数据是完全没有经过翻译和筛选的，所以，说白了，施英和连旭根本看不懂。
考虑到林雨萌和谭准的关系，施英并不想找林雨萌帮忙。
除了这些数据之外的所有材料，施英和连旭详细地过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任何问题，甚至即使以今天这种苛刻的运行标准去回头看，也没有什么大的原则性错误。可以看出，谭准的工作习惯非常严谨。签派放行方面有些瑕疵，不过也无伤大雅。
一句话总结就是，从这些材料来看，1885根本不可能失事。这其中必然有一些材料无法反应和体现的原因。因为机务和签派放行都没有问题，施云飞当年出事前确实因为行政职位上谈不拢而和公司有一些纠纷。最终他们模棱两可地归结成人为因素，倒也并非无迹可寻。只是，了解施云飞的人自然都知道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但说到底，人心隔肚皮。
“所以当年叔叔到底和华南航是怎么回事？”
连旭给施英开了罐啤酒，自己则抽了根烟。他们在连旭家的阳台坐着，外边是大风天气，吹得人心里空旷，也带走了一些忧虑。施英观察着连旭的表情，想从中寻找连旭内心的潜在判断。可她找着找着，又觉得自己何必去找呢。原来她对连旭是不计较，现在总想计较，却又不舍得计较了。
结果连旭抽着烟，眯着眼睛看她，好像也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知道。”
说完，他看了看外边，叹了口气。
“他对新上的一个副总，很不信任。业务上不信任。”
“所以呢，他干了啥。”
“任职之前要党内表决，他直接表示不同意。然后就得罪人了。”
连旭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来还在公司的时候我也不明白。现在看得多了，才知道有些事情应该怎么办。你爸那种做法，最记恨他不会是那个副总，而是你爸的领导，选了这个副总的人。”
“是。”施英笑着点了点头，“我那时候应该劝着点他。”
结果这话听得连旭炸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施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疯了？”他冲施英嗷嗷，“你那时候才多大？再说了虽然你爸做得太直，但华南航那时候风气确实不好，出事也是早晚。1885就是倒……霉。”
最后这两个字他说得声音很小，是被气得说出来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太伤人了。施英摆了摆手让这事过去。连旭叹了口气，在心里责备自己，也无奈这件事本身。那时候他还在航司，也赌气拍着桌子骂领导说我就等着看你出事。
他不算是一个心肠多软多善良的人。在他看来，华南航是有些自食其果的。可是想归想，这话不能当着施英的面说。对施英说这种话，那他就是个混蛋了。
连旭自认自己有时候就是流氓那么一点，绝对算不上混蛋。
“剩下的发动机数据怎么办。”连旭看着那两个G的天书发愁。
“不知道。”施英看着连旭说，眼神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能我看完了，安心了就好了。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靠我肯定查不出来。”
连旭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心里有数最重要。”
两个人之间时间太长了，有点分不清爱情友情亲情。可能分清了也没什么用吧。施英已经累到脑子里思绪完全不成逻辑。说起来，她也只会在连旭身边放松到这种程度，就好像连旭有什么魔力一样。她上一秒觉得这大概就是自己和连旭能走到现在的原因，下一秒转念一想，好像是因为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一起经历了这么长时间，才有了这样的效果。
“你跟那个姑娘怎么样了？”施英挑事一样地问连旭。
“不知道，没顾上。”连旭摇了摇头，皱着眉，“你这两天怎么回事，突然对我的情感生活感兴趣了？”
“多少有点感兴趣。”施英坦诚回答，“你作为我最好的朋友，我关心你的生活，说明我关心你，对吧。”
结果连旭半天没说话，好像被吓住了。施英以为自己定义“最好的朋友”让连旭受宠若惊了，可她一抬头，看到的确实连旭一种非常难过和悲伤的表情。她无法形容那种表情，下意识心里一紧，感觉胃都搅着抽了一下。她本能地朝连旭的方向前倾身体，结果引起了连旭的注意。那表情瞬间就从连旭的脸上消失，好像从未存在过。
取而代之的，是连旭满脸理所应当的欣慰表情：“孩子长大了，都会主动关心朋友了。”
于是，那东西溜得太快，施英没能抓住。连旭有时候很傻，有时候很精。他菁起来就像滑不溜秋的泥鳅，让你在以为自己握住的时候，稍微一用力，就反而把他挤走了。
人人都害怕伤害，因此不敢暴露真心。每个人要保护自己的真实都有独特的方式。有人是起一道三米厚的钢板，有人是欲盖弥彰，有人用谎言，有人用沉默。
施英翻白眼：“一说到正事上，你这个人就变得很费劲。”
这句话触了连旭的逆鳞。他这么多年来默默的伤心并非没有积攒怨气，更有一点穷途陌路、无可奈何的愤怒。
“施英，我也是人，我也会害怕。”
连旭说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抖。施英知道自己过分了，但也不愿意放低姿态。如果是原来，她认下来也就是了。连旭不会穷追不舍，也不会记仇，而是仍旧会纵容她。可如今，方才的心疼还在她心中留着余韵，混合在一起，她心里有些愧疚和酸痛。所以她拉住了连旭的手臂，额头轻轻在对方的肩臂处靠了一下，算是安抚，也是表达一点……
爱意吗？
她不知道，但她看到连旭的眼神温柔下来，也比刚才亮了。
施英并不是一个对性毫无感觉的人。如今回忆起来，小时候她的性觉醒还是挺正常的。她也能知道自己对性的障碍到底问题在哪里：代锦第一次犯病，扒光了衣服在小区里跳舞；之后无数次，青春期的施英被迫面对母亲的裸体，以及母亲的求爱。错误，反感，恐惧，厌恶，这就是施英对人的肉体的本能反应。成年之后，她慢慢脱离了过去的环境，也和他人发生过关系。但那些时候里，她都好像成了另一个人，体验生理快感，却无法在心中产生真正的欲望。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对连旭，有亲近的欲望。这种欲望很单纯，不一定有性，却可以通向性和包容性。过去的八年，漫长岁月的相处，她只知道自己不排斥连旭的肢体接触，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明确的亲近欲。
也有些东西还是变了。或许是量变到质变，也或许是施英开窍了。她不知道，也无法深究。可能二者皆有吧。
她扯住连旭手臂的那只手并没有放开，而是非常自然放松地在连旭的手臂上流连。体温，是她感到的第一个东西。此前她没有注意过连旭的体温。
桡动脉的跳动，暴露了连旭的心跳。这人表面看起来平静，实际上心里还是波澜的。
施英确定连旭还是自己的人，心里安定了很多。她对连旭说：“知道了，以后不问你了。”
“也不是让你不问我——”连旭有点急。
他像是拿到了新玩具之后不愿意让父母收走的孩子。着急的表情暴露了自己的喜欢。连旭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之后，只能呆愣愣看着施英不说话了。施英表现得很平静，问他：“怎么了？”
“没事。”连旭回答。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的关系能够维持，还能够越走越近，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功于连旭不会去逼迫施英。很多电视剧和言情小说喜欢写多年暗恋差一脚告白，可实际上，如果真的能这么多年，这么亲近的关系的话，暗恋者必然心里有数这告白会是什么结果。人和人相识相知，不完全就是两性关系和浪漫关系那点事情。大多数时候，都不是那点事情。
连旭在此时仍旧在退，施英的感受却和之前不同了。她原来在这种时刻会松一口气，觉得舒服了，感谢连旭对她的包容。可是现在她觉得心被拿住了，只剩蔓延出来的一片无奈、庆幸、爱意。
和难过。
施英很难过，她希望自己可以是更健康的人。她希望自己可以立刻带着连旭奔向连旭早就渴望的亲密恋情。她无法想象这世界上可以有人等她这么久，如果不是连旭本人就站在她面前的话。她很着急，只是再着急也无法弥补那过去的八年了。
“累了，睡觉。”施英站起来，把喝空的啤酒罐子扔掉。连旭按灭了抽了一半的烟，跟着她回到屋里。
关上阳台的门之后，屋里重归静谧。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像是一对分房睡的夫妻。施英其实是感到轻松的。这么多年以来连旭和她的关系、连旭对她的那点期待，她都不知道如何处理。如今好像一切都迎刃而解。事情朝着阳光貌美的方向走去，慢慢地以最自然的方式继续前进。当晚，施英睡得很好，放松到梦见了家变之前，和爸妈同桌吃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