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流控
功夫包子2023-04-30 09:185,811

  连旭的女友其实尚且不是女友,而是暧昧对象,或者说相亲对象。他没好意思告诉施英这姑娘是相亲认识的,更不太想承认自己这几年以来处过最靠谱的人竟然来自父母介绍。这次他们两个人结伴出来旅游,属实是一人一间房。连旭也不敢推得太快,因为万一女方觉得被冒犯了,他爸妈也要被人指指点点,事情会卷得很大。

  他们在离袁川两小时车程的一座小水库旁,住在度假村里,晚上可以出去露营,也有篝火晚会之类。连旭看到消息的时候,有一群文艺青年游客正在台上唱歌,和他一起来的女伴去烤串了。连旭躺在躺椅上刷手机,短视频app尽是给他推荐一些航空相关的东西。他往后划着,直接就滑到了一个明显是袁川机场T2航站楼的视频。

  视频上一行大字:袁川机场有人因航班延误自杀!

  一般情况下,这种东西都是标题党。可是视频画面出来直接就是一个地勤和一个乘客相对着跪在地上,乘客哭诉说自己错过了面试。

  连旭看完了两分钟的视频,算法就给他推更清晰更近一些的视角。再之后,连的就是乘客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水果刀,要戳自己。机场公安的人在面对面劝他。连旭给施英打了个电话,她没接。连旭就想起来施英今天是夜班。

  短视频app上铺天盖地的都是相关消息,据乘客拍的机场大屏,有些航班延误已经三四个小时。更有乘客控诉,同是去南宁的飞机,计划时间在他后边的那架已经走了,自己却还在苦苦等待。他找机场的柜台投诉,对方只回答说是空管的流控。

  然后就有刷到短视频,在骂空管的流控。

  连旭这下坐不住了,他蹭地一下从躺椅上坐起来,拿上手机,在人群中穿梭着寻找自己的同伴。那姑娘在和一群女大学生一遍聊天笑着一边烤串。她看到连旭之后,招呼他去吃。

  连旭凑了个笑脸,走过去,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机场出了点事,我得回去一趟。”

  对方愣了一下,随机神情关怀起来:“你快去吧,什么事啊。”

  “估计你一会儿看手机就能刷到新闻了。”连旭苦笑着说,“舆情比较大,我也没办法,必须得走了。”

  他们虽然聊了两个多月,但其实对彼此的工作实际内容并没有太多了解。或者说,她是判断不出来连旭是不是真的必须得管这件事的。理论上来讲,这件事和监管局没什么关系,监管局最多打电话问两句。可是这件事和施英关系太大了,连旭现在就只想尽快回到袁川,拿到第一手信息,确认施英没事。

  “你跟小景他们的车回去,我忙完这个事再跟你好好赔不是。”

  “没事的。”对方性格爽朗大方,非常善解人意,“你快去吧,我一会儿看看是什么事儿。这两串鸡翅熟了,你拿走吃,晚上我看你就没怎么吃饭,回去开两个多小时夜路太累了。”

  “行。”连旭也不纠结,爽快接下,“那谢谢黄总体谅了。”

  “没事的。”

  连旭知道自己爸妈对这个姑娘非常满意,虽然才聊两个月,光吃的就送了三次了。他也想,这么好的一个人,自己和她相处这么愉快,双方家里这么满意,自己也是真心喜欢。可是怎么到了事情上,施英仍旧永远是他的第一位呢?

  难道真的要自己离开施英才可以吗。

   

  夜里十二点半,袁川机场的T2人声鼎沸。

  滞留旅客的情绪是会彼此煽动的。原来机场就是把事情推给空管,至于空管是谁,没人能找到,也没人能联系上。空管也确实不是面向乘客的服务部门。可旅客是不管你空管和机场是不是一家的,反正就是站在柜台前要求空管的负责人出来说话。闹得太大了,没有办法,袁川分局当天值班的副局长就带着人去了航站楼。带了两个人,一个是流量中心当天的带班主任,叫庞冲,另一个就是施英。

  副局长从塔台接了施英就往航站楼走。他们离T2只有五分钟步行时间。三个人一边小跑前进,施英和庞冲一边在跟副局长汇报情况。副局长看着手机微信上一条一条的信息,听着庞冲的解释,不耽误脚上腾挪。

  副局长是技术部出身,并不太懂管制业务。他问庞冲:“那架去南宁的飞机是怎么回事?”庞冲一脸懵逼,不明白局长怎么突然就问到南宁了。错过面试那名旅客明明是去深圳的啊。

  “南宁……一直都是单独限制。全国流量系统给排的时间。”

  “那怎么会有一架插到前边走了?”副局长火急火燎地问。

  “啊,廖局,我没太明白你什么意思……”

  副局长看着手机:“一会儿陈局也会过来。具体你们可以和陈局说,他对管制和流控都比较懂。”

  庞冲和施英只能跟着点头。

  “说回南宁啊。网上有乘客说,比自己时间晚的,去南宁的,都起飞了。那条视频传播得也很广。”

  施英脑子里一闪而过什么东西。

  “南宁?南方4378?”

  副局长摇头:“我不记得视频里的航班号是什么了。”

  “南宁确实有一架提前走的,是塔台的人放走的。”说着,他们已经进了航站楼的门,“这架飞机我们放得没问题——”

  副局长抬了抬手,打断了施英的话。迎着他们三个人走过来的中年女性挂着机场的工作牌,神情严肃紧张,施英见过,是机场那边的一个副总。她嘴唇都已经起皮了,看起来神情非常疲惫。开口,声音完全是哑的。

  “廖局。”她跟施英一行人打招呼,“现在旅客就是要求见你们的人,你们看……”

  廖局回头看了施英一眼,然后回过头,回答对方:“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刚才我也听了我们流控和塔台两位带班主任的汇报。您就放心带我们过去,我们会给旅客们一个交代的。”

  旅客们在被滞留机场五个小时之后终于选出了一共五名代表。这五名代表在机场的旅客接待室,在机场负责人和管理局领导的陪同下,等着传说中“空管”的交代。大家本来虽然暴躁,但也没有想要闹事或谈判的想法。只是那个错过面试的年轻人实在是触动了大多数人的情绪。也很少有人能在看到那样的情形之后不被带起愤怒。归根结底,是旅客对航班延误累积了太久的怨恨和憋闷。

  就像延误会累积一样,情绪也会累积。

  施英跟着廖局紧赶慢赶地往接待室走。机场已经进了一些防暴警察,施英他们走的路线是从地面交通换乘中心传过去的一个内部路线,一路上人不多,防暴警察们支这塑料板在聊天,对讲机不是发出声音。民航局和空管局的指示都是,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尽快放飞。可是广州终端区和珠海进近都已经在超量过载运行,领导们的指示下来之后,流控要求纹丝不动,甚至还增大了。

  毕竟领导说了,“确保安全”。

  这些东西很难跟带着情绪的旅客们解释,所以他们出面,做好了算是好事,做错了就是砸行业的饭碗。要不是机场已经在打电话明着求人,空管的领导是肯定不会允许他们出现在航站楼里的。廖局整个人像是即将煮沸的一锅水,从头到脚往外冒着密集的焦虑的小泡泡。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死死盯着施英:“不管咱们飞机放得有没有问题,一概都得说没问题,编也得给我编出来合理的原因。我也对你有所耳闻,但是这种事影响太大了,不是什么实话都往外说的时候。”

  施英苦笑不得:“行,廖局我知道了。”

  他们很快走到了接待室的门外。接待室有三面墙是全玻璃,里边的百叶窗全部合着。机场的副总刷开门带他们进去,介绍说这就是空管方面的人。她还没坐下,就被里边的领导交代,门关上,但窗帘打开吧。

  打开百叶窗之后,施英才看到,接待室的另一侧,就是成千上百名滞留旅客,大包小包拖着,有的坐有的站,不少人举着手机对着接待室拍。

  施英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她顺手关上了门。其实施英是一个挺喜欢面对危机的人。危机之下,人可以心无旁骛,逃离旧有的那些绵长的困难。

   

  一般情况下,因为塔台墙体信号屏蔽的原因,施英值班期间手机放在话筒柜里,是没有信号的。如果有急事,可以打塔台带班的电话。所以,连旭起初给施英电话,对方是关机。等他开了一半路之后再给施英电话,却是无人接听。他很想拿手机看一看最新进展,但夜间高速上大车太多。等他下了高速,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拿起手机刷,才看到有人拍视频,接待室里“据说是”空管方面的负责人正在和旅客代表详细解释航班延误和流控情况。

  那个模糊的身影,其他人自然是看不出来什么的,连旭却能一眼就看出来是施英。这么多年来,他早就被自己对施英的那些根本不受控制的关注和担心耗得十分疲惫了。以至于如今这些情绪一起,他第一反应就是烦躁。

  “真是一只眼睛看不住就能出事。”连旭对着面前跳秒的红绿灯抱怨。

  红绿灯并不搭理他。

  他的心里又开始翻腾,所以就把手机扔在副驾驶上,不想看了。红绿灯很长,从C一直数到A,最后十秒倒数。连旭上一次这么在机场附近二半夜地开车,还是他干签派的时候。那时候其实如果遇到像今天这样的复杂天气、雷雨季节大面积延误,他总喜欢找各种花活调整运力,从而让总体的延误时间更短。可是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免责式”值班,干久了之后,连旭就觉得很没意思,很孤独,最后某一天烦了,就走了。

  他自认自己还是一个业务能力不错的签派。

  他和施英毕业的院校,是行业里的顶尖院校。不在袁川本地,在遥远的南方。他们两个北方人对南方的气候不适应,那时候都打定主意要回袁川。施英绩点整整比他高了1.2,可是航空公司不要她,空管局也更想要连旭。施英那时候只想进袁川空管,连旭就自己默默把在袁川有基地的几个航司都面了。

  开车路过航站楼的时候,连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把车停到了塔台楼下。他不喜欢插手施英工作上的事情,而且施英也不想让同事知道她和“监管局的连主任”关系这么好。他落下车窗,夏日晚间微凉的风吹进车里。他抽着烟等施英,拿手机看接待室谈判直播,烟灰顺着风飘到车里,落在连旭的方向盘上,连旭用夹着烟的手把烟灰拨掉了。

   

  南宁限了五六架航班,加起来四五百个人。这些人自然也能在网上看到有人发视频分析航班时刻,质疑有一架计划时间排在最后的飞机却提前走了,留下他们四五百个人在机场苦等。他们几个航班的人一碰,一合计,就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剩下的“散客”组成的小团体大多是为那名错过面试的年轻人打抱不平的热心群众。

  旅客们也就三个诉求,一是尽快起飞,二是给个准确的起飞时间,三是把放行规则和流控规则解释清楚。

  这些诉求够庞冲口干舌燥地讲一阵了。然而难搞的是,前两个诉求还确实是互相冲突的。为了解释这两个诉求为什么冲突,庞冲也被拷问了好一阵。流控这个事情就是,提前排布的时间越精准,那其实总延误量会最大;而如果想要“尽快”走,那必然就是每时每刻见机放行、动态调整着最快,可这样的话,是给不出精确起飞时间的。最后,旅客代表团们代表旅客决定,他们反正都等到这会儿了,宁愿选择尽快走。

  南宁团的代表是两位中年大姐,咬死了那架提前走的南航4378航班,一定要空管给个交代。廖局看着施英,眼神里恨不得同时传递二十种信息和情绪。施英没搭理他,就跟两位中年大姐说了一句:“那架飞机上有等待移植的人体器官。”

  民航局是有绿色通道制度的,所有需要运输的人体器官,可以免费上飞机,不受所有流控的限制,运行中一概优先保障。

  南方4378上边是一块人体肝脏。

  “这些特殊航班信息我们都是有记录的,如果大家不相信,可以找管理局的领导申请查阅。我们作为起飞机场,其实和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都很想让飞机尽快走。可是目的地机场已经在超负荷运行了,他们都尽力在消化今天上午积压的航班,希望大家能理解。”施英想了想,“而且对我们来说,安全永远是最重要的。我们不仅要把大家送达目的地,更重要的是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其实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可能是延误得太厉害,有很多航司和机场的人通过关系找到空管,想把自己的航班协调一下,提前走。但也许是袁川塔台时运好,晚上值放行的人是林华菁。她因为大家都等了两个小时以上,所以说不让插队就不让插队,谁来“协调”都没有用。为此,她还和杜南山吵了两句。反正问就是全机场的飞机守听同一个放行频率,她没办法和其他机组交代。

  林华菁的性格直来直去,杜南山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就一概跟外界回复“协调不了”了。她这个性格可以说是救了袁川塔台一命。当然,这里边自然有施英这个带班主任的默许和支持。

  施英两句话解决问题,发着呆度过了之后的半小时协商。滞留旅客表示,机场至少要给一些比较困难的旅客解决留宿和餐食的问题。机场到这一步也就爽快答应。舆论发酵到后半夜,绝大多数网民也都睡了,于是热度渐渐下来。深圳那家公司也在网上发声明,说考虑到航班延误是不可抗力,愿意给错过面试的年轻人一个补面机会。

  一点半,廖局带着庞冲和施英回单位。机场开车送人,顺路就把他们三个带到塔台,虽然路程总共也就一分钟。廖局一直在手机上回领导微信,庞冲累了一天已经昏昏欲睡,靠在椅子上,侧头看着窗外。他和夏翼是同年的,不像他们年轻人一样耗得起了。

  “诶,怎么有人把车停这里。”他念叨了一句。

  进塔台的那个小路口停了辆车,正好有些挡路。施英本来也不感兴趣,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可是他们驶过去的时候她的余光扫到了一点。那车她太熟悉,一眼就认出来了。右后大灯下边的几道划痕还是她开着出去吃饭的时候在地下停车场给蹭的。

  她心里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可能是今天太脆弱了,而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脆弱过了。太累了,所有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按说她本来早就习惯了连旭在他身边,习惯到只剩平静。

  施英想回家。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动都没动一下,等着那辆车开到了塔台门口。她跟着廖局和庞冲下车,跟着他们进大门,看着他们走向区域和进近所在的运行楼,自己又平滑地掉了个头,从院子里走出来,绕到了连旭的车旁。

  远远能看到车窗开了三分之一,估计连旭在抽烟。施英觉得自己有些紧张。

  她拉开副驾驶,连旭果真在抽烟。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以为你没看见我。”连旭把烟头扔到外边的水泥地上,从中控台拿了一瓶水,拧开递给施英。

  “你不是在平陵水库吗,怎么回来了。”施英坐进去,关上门,舔了舔嘴唇,看向连旭,“你女朋友呢?”

  “哦,没事,她跟另两个朋友明天再回。”

  被问及女友,连旭看起来有些不适。可是施英就是很想问,不知道为什么。

  “把人家自己扔到那不好吧。”

  “我跟她说过情况了。”

  施英笑:“她知道你回来找我,也没吃醋?”

  连旭看了她一眼,眼神很锐利,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回答:“没说是回来找你,就说是工作需要。”

  “骗人不好。”

  “我回来跟她道歉。”

  “她没生气吗?那脾气看来很好。”

  “嗯。”

  几句话聊下来,连旭已经半个字都不想说了。

  连旭其实非常迷惑。因为以他对施英的了解,竟然也完全搞不明白施英这波发泄是怎么回事。施英从来不管连旭的女朋友,总是大方地谈起,大方地调笑,大方地好奇,大方地随时腾地方。时间久了,就连连旭自己都能理直气壮地和女友们说,施英就是自己没有性别的兄弟。这是一个事实,即使是连旭自己不喜欢的事实。但事实上这一切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亚稳态的平衡,就是因为平衡所以才能持续这么多年。他有时候也会难受,故意在施英面前秀恩爱,跟个小学生一样期望可以激起施英的嫉妒,可每一次都会失败,也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钝痛而已。

  想来想去,连旭推测是施英忙了一天又被人质疑工作,所以需要情绪发泄吧。

  

继续阅读:Chapter 44 情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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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两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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