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姐，发你邮箱了。”陈晖交班下去，在楼梯口喊了一句。
“好。”
施英一开始没有想那么多，等到交接班结束，运行情况稳定了，就走到电脑旁边登上邮箱准备看看陈晖发给她的业务研讨ppt。她输完密码点了登陆那一瞬间，才突然感到后悔。
从申小深出事之前到现在，她其实一直都没有查看过这个私人邮箱。收件箱里，红标未读，在陈晖的ppt之下，除了那么一堆广告邮件和软件推送之外，确实有谭准发来的压缩包材料。
她立刻关掉了网页。值班期间，不是情绪波动的时候。
1885空难的时候，民航还没有发展出来现在这么完善的事故调查机制。况且1885空难属实也是民航史上的大难题。没有黑匣子，基本就是只能靠猜。当年华南航内部的材料，自然也不会对外公布。施英在值班的两个小时里强迫自己忘记了这件事。等到交完班，到话筒柜拿上手机，才重新想起来。
申小深的事情让她更不想以事故调查的视角去看当年这件事，如果不是今天完全忘了，点开了邮箱，突兀地闯进了这片未知，她总是觉得，可以放一放，再放一放。
连旭也试探这问过她几次，但都被她烦躁的情绪堵了回去。连旭当时也忙着跑道侵入的事情，顾不上太多。最近闲下来之后，这人又开始休年假，带女朋友出去旅游。施英不愿意和连旭承认自己是害怕，不敢打开那些材料看。连旭也就故意假装不知道施英害怕，有点赌气的成分在里边。
他最近对施英“放手”了很多，让施英破天荒地心里有些不稳。
是因为这个新女朋友吗？连旭碰见真爱了？
她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又没有完全设想过。
施英应对恐惧的方式，向来都是直接面对。因为恐惧带来的焦虑，才是她最不愿意体会的。她青少年时期日子太难熬，太煎熬，她就不想再过那种度秒如年的受刑一样的生活。塔台的电脑，自然是不能用来看1885的材料的。所以她回休息室拿了自己的电脑。
压缩包很大，三个多G。
下载这些材料花了五分钟左右。这些材料谭准没有整过，有些是从系统里下载下来的数据日志，一整个文件夹，英文，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也有一个文件夹，里边全部都是照片，是当年的放行文件等等。在图片列表的最下边，有谭准当年的事件描述。施英没有点开那些东西，而是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缩略图。
那是一份飞行任务书，施英小时候见过。飞行任务书是扫描件，机长姓名的地方，施云飞的签名非常显眼。施英突然很后悔，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昏暗的休息室里独自一人打开这份文件。人生第一次，她知道自己需要连旭。连旭却并不在她身边。
他和女朋友出去玩，总不能给他打电话吧。
施英关掉了图片文件，想，今天值班，不适宜情绪波动。
正午，杨晓扬从席位上下来的时候是十一点五十三，他跟施英说了一声，没有等交接班，就直奔到了机场指挥中心的楼下。袁川的气候，一年大多数时候都偏干燥，入冬之后才会开始变潮湿一些。所以夏末转秋，天亮得很快，起始信号就是吹过的风开始有凉意了。
杨晓扬一边拿手机给宁媛媛打电话，又被对方挂断，一边走到了宁媛媛的车边，站着等。他站在了车尾后的花台上，正好是个风口，风拂过他的面颊。理论上来讲，他在等自己的女朋友，可内心感受上来讲，杨晓扬觉得很孤独。
人在这个世界上总会经常感到孤独。有条件的人可能就会想方设法找一个合适的人绑在自己身边，这样就不孤独了吧。但性格或习惯或脾气稍微偏离主流一点的人，找到契合的难度又会高出很多。老一辈总说，要现实一些，不要那么多要求。大多数飞行员其实也都像潘承杰那样，属于非常实用主义的人，没有这么多纠结。其实在安航的时候，杨晓扬也不能说自己就有归属感。毕竟他的归属感是对行业和职业的，不是对身边同事和工作环境的。
宁媛媛，是他按着自己干飞行时候的那种需求和喜好和标准来找的女朋友。他们曾经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合适过，但杨晓扬在过去的半年里改变了太多，人变了，喜好和心性也会变。
他是有点不知道拿宁媛媛怎么办的。
这算渣吗？算也不算吧。他当时确实不知道自己如今会是这样的心态。人是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的。两个人在生活上有了习惯与默契，于精神上却总是隔阂，那实际上日常生活反而会将人变得疏远。杨晓扬和宁媛媛，就是这种疏远。
上午跟班的时候，杨晓扬设想过宁媛媛见到他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因为宁媛媛突然断联，杨晓扬心里没有把握，不论是哭闹还是和好他都想象过。他知道自己前段时间太乱，忽视了宁媛媛。可他并不知道宁媛媛想要什么。道歉？哄？还是更多的陪伴？
宁媛媛其实一出大楼的门就看到了杨晓扬。她跟身边几个同事交代了一句，就自己往车边走。指挥中心大多数指挥员也都是男性，所以她身边这几位也都是男同事，见她男朋友来了，就正常揶揄了几句，跟半瞎一样不会读空气。
杨晓扬看着宁媛媛走过去，心里是很平静的。不着急，也不慌张，更不期待。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杨晓扬的这种平静，宁媛媛好像也没有继续吵闹的意思，就只是解锁了车之后，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说了句：“你开吧。”
于是杨晓扬从花坛上跳下去，上车，打安全带，问她：“去哪。”
“找地方吃饭吧。聊聊。”
“嗯，宝贝，对不起，我前段时间——”
“特别累，让我休息一会儿，好吗？”宁媛媛的语气温和，杨晓扬也就闭嘴了。刚才他在值放行席位，知道今天因为广深珠澳一片雷雨，所以延误得特别厉害，想来宁媛媛也是很辛苦的。
民航人谈恋爱，不管什么事情都得为工作让步。
车开得很平稳，从机场高架上去又下来，最后到了几公里外，宁媛媛比较喜欢吃的一家台湾菜小馆子。在这家店点菜是不需要问宁媛媛的喜好的，把她爱吃的老一套点一遍即可。就是一份猪脚，一份卤肉饭，一份烫时蔬。宁媛媛一直在玩手机，不愿意说话，杨晓扬只能等着。要是换原来，他早就没这份耐心了。如今确实不一样。
等上菜的间隙，杨晓扬问：“想说了吗？”
宁媛媛于是放下了手机，看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眼圈红了。她侧过头要抹眼泪，杨晓扬被堵得一动不敢动。他还是最终伤了别人的心，心里还是挺自责的。
“宝贝……”
“你是不是特别理解不了，我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杨晓扬点头承认：“是。”
如果是原来，他不会这么承认。他会哄宁媛媛，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如今，他却觉得那样的迂回很不够……尊重对方。
但宁媛媛是需要他哄的。
他们两个在感情和关系上的需求，已经从本质上来讲，不再相同了。宁媛媛心里一团怨气，看着杨晓扬半点发泄不出来。她不是啥，也和这个男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杨晓扬现在这样的表现，说白了就是不爱她。
“你知道吗，我有一段时间真的觉得，你是爱我的。”宁媛媛开头，“所以我允许自己去爱你了。有了感情之后，我才发现，原来那些表面上的东西，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也知道自己看起来很无理取闹——”
杨晓扬叹气，真心反驳：“不是，我知道你不是无理取闹。”
“嗯。”宁媛媛心一下子就软了，可是也更加难过，“有了感情就会要求更多。我是个很现实的人，可是有了感情之后，更重要的永远是感情。晓扬，我不能跟一个不爱我的人在一起。”
如果她也不爱，也就罢了。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
这话等于是一种表白。对于他们这样的关系来说，有了表白，就等于有了结论。归根到底，宁媛媛是个勇敢的人，她并不惧怕生活，因此如果要来真的，她也能坦率地伤心。
“对不起吧，是我想多了。”她低着头说。
“不不不，别这样。”杨晓扬心里愧疚得很，“是我不好，怎么能你说对不起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宁媛媛张口想要说什么，但老板出来上了菜。卤肉饭放在一个小小的瓷碗里，让人看起来很有食欲。宁媛媛看着饭，表情难看地笑了笑，对杨晓扬说：“我还是挺恨你的哦。我不保证将来会不会哪天，心里难受了，就去塔台当着你所有同事的面骂你是始乱终弃的渣男。”
“宝贝，”杨晓扬前倾身体，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们再试试吧。”
这话好像触了宁媛媛的逆鳞。她一下子转过头，锋利地看着杨晓扬，眼神中有些嘲讽：“行了，别说这种话，会让我烦你。”
“我说真的。”
“得了吧，那你把你微信上那个女性好朋友删了，给我看看？”
杨晓扬好像一下子被点了穴位，定住一动不动，连话都不敢说。
“叫林雨萌，是吧？”
“你别这样，跟她没有关系。”
宁媛媛睁大了眼，有些惊讶地看着杨晓扬，看了半天，又笑了。
“不是，你现在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保护她？咱们也谈了这么几个月了，你觉得我真的是那种能干得出来去别人工作单位闹事的人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杨晓扬开始慌乱，一改刚才的平静，“我和她就只是朋友，她帮了我很多，但是我不可能在和你谈的同时，还……我们俩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你真的不要误会。”
“误会？没有，我没有误会。”宁媛媛拿勺子搅拌着那碗卤肉饭，“我只是觉得，你其实根本没把她当朋友。你没办法把她当朋友。杨晓扬，你喜欢人家，怎么把人家当朋友？”
杨晓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会摇头。
“我也跟你直说，我不喜欢她。我不喜欢那种明知道一个男的有女朋友还跟他做什么’好朋友’的女人。但最大的问题不在她身上，在你身上。所以，”宁媛媛深吸了一口气，眼圈红着，却一直没有掉眼泪，“我不要你了，明白吗？我喜欢聪明人，你太蠢了，连自己喜欢谁都不知道。我喜欢有担当的男人，但你太怂了，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面对。”
这话宁媛媛倒是说错了。杨晓扬是敢面对的，也面对了，但他怂在不敢在林雨萌那边没确定结果之前，就打破自己和宁媛媛之间的好现况，就去做那个伤害宁媛媛的人。中国男人总有这种劣根性，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占据所有能占据的东西，逃避可逃避的责任。可人不是物品，人的真心也不能拿来做风险投资一样去衡量。迁延而至的伤害也并不比直白的伤害更轻巧。他和宁媛媛在这段关系里，不断评估着自己和对方的价值，寻找着平衡，都不愿意赔本。这样评估和衡量的过程中，杨晓扬不过碰巧是那个心硬到最后的人。他绝不是赢了，宁媛媛也绝不是输了。
“挺没意思的，这样。”宁媛媛比他更早明白这一点，“我删你联系方式，就是因为觉得，没意思了。”
谈到这里，其实谈不下去。餐馆的老板很适时地又上了一份猪脚。两个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东西。宁媛媛胃口挺好的，杨晓扬有些吃不下去。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真的觉得我喜欢她？”
“这你不应该来问我啊！”宁媛媛哭笑不得，“杨晓扬，你疯了吧。你看，本来我们还能把这顿饭吃完，现在你想让我怎么样，难道要站起来直接走？”
杨晓扬不说话，摇了摇头。
宁媛媛终归还是心软的。她放下筷子，手肘架在桌子上，前倾身体看着杨晓扬。她收起了自己锋利的言语和讽刺的神情，露出伤心。
“你知道吗，我很羡慕她。”她说完，又改口，“我很嫉妒她。她离你很近，但我总觉得自己离你很远。我偷偷看过你俩的聊天记录……她应该是你很陌生的那种女人。如果要和她在一起，其实需要你去适应她和包容她。”
“我不擅长做这些。”
宁媛媛悲伤地看着他：“所以你自己也知道啊，是吗。”
宁媛媛心里想，其实杨晓扬配不上那个人。但感情这种东西也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她和杨晓扬合适，结果不还是这样一个味同嚼蜡的结果。她和杨晓扬不合适，却在杨晓扬心里有不可磨灭的印记、不可替代的地位。感情这东西没有道理的，宁媛媛心里涌上一阵疼痛。她突然就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她擦了嘴，拿上包和手机。留下一句“我很伤心，再见”，然后离开了自己还爱着的男人。
夕阳一直游移到了靠近地平线的位置，才露出脸来。塔台正上方的那块天空被一片裂帛一样的层云覆盖。在层云断裂的缝隙之间，夕阳的余晖映射在白色的柔和的断裂面上，反射出金色的光华。渐渐地，那种金色变成了橙色、紫色、红色。就连塔台管制员都会惊叹两声，念叨几句“七彩祥云”。他们看了太多个日落日出，本已见怪不怪了。
我是行人，更送行人去。他们每天看着高架桥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跑道上起起落落的飞机，时间在面前那精准的电子钟上一秒一秒跳过。塔台管制员的时间被分割成几分钟和几十秒的碎片，他们的一天就由这样的几百个碎片组成。
日落，酝酿了大半个小时，最后用几分钟就走完了全程。
到了晚上，施英师徒二人奇怪的情绪状态，已经到了即使林华菁也可以注意到的程度。杨晓扬是坐在席位上半句闲话都没有。施英的气场则直接压得整个塔台除了指令和设备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傍晚那会儿繁忙了两个小时，大家还没有太大的感觉，只觉得杨晓扬今天指挥特别投入，特别沉浸。结果等飞机少了，流量下来了之后，两人的不正常就凸显出来。
好心人陈晖终于在挨了四十分钟之后主动为两人破冰。
“英姐，”他叫了一声，“听他们说，让报个什么传承计划，找优秀师徒典型事迹送上去评先进。你和晓扬不报一个？”
“不报。”施英干脆地说。
杨晓扬没说话。眼皮都没抬一下。但陈晖出于某种心理作用，总觉得杨晓扬变得更加失落了一些。
“你俩不报，杜总能同意吗。”
塔台人戏称杜南山为“杜总”。杜南山长了一张精英脸，最近主持塔台工作之后，天天穿正装上班，结果一开口，尽是些追着管制员们当妈的鸡毛蒜皮的破事。今天催人报帐，明天拉人参加工会活动，后天关心休息室蚊子多不多，所以被大家尊为“杜总管”，简称“杜总”。
“嗯。”施英哼了一声，“等他找我再说吧。”
“白鹭8309，进跑道34R。”杨晓扬平静地发指令。
“啊，英姐果真硬气……”陈晖实在是快被压得受不了了，就从杨晓扬那边下手，“晓扬你就不想跟你师父一起露露脸？”
“啊？”他愣了一下，好像压根没在听陈晖说什么，“我师父不是说不报吗。”
“嗯。”
话题就这么被掐死在摇篮里。好在塔台上还有林华菁。她坐在放行，如今转头看了看杨晓扬，又看了看施英，和陈晖对了个眼神。她眼睛圆圆的，咕噜咕噜地转了一圈，最后，她跟施英假公济私：“英姐，我这里有个飞机需要跟流控协调。”
施英立刻就从带班席位站起来，走到林华菁身边，问她：“哪个？”
林华菁压低了声音问她：“你跟晓扬怎么了呀？”
这话问得施英一头雾水。因为林华菁压低了声音，一时间她也搞不明白对方的意图。不过因为林华菁的一句话，她好像终于观察到了自己徒弟今天不正常的状态，一时之间还为自己的忽略而有些自责。
“为什么你觉得我和他有事？”施英平静了心情，耐心地问林华菁。
林华菁瞪大了眼看着施英：“姐，你知不知道，你气压低得整个塔台的修正海压都掉了至少五个数。”
施英叹了口气，抓了把头发：“这么明显？”
“特别明显……”
“嗯，我知道了。”施英说，“你好好值班吧。”
今天航班延误得多，放行席位并不算清闲。有的飞机趴在地上等两三个小时了，机组由一开始的乐观，到后来的愤怒，而后转变为挣扎，最后只剩死气沉沉。越是到晚上，累计延误越是严重。放行席位堆积着二三十架飞机走不了，可是塔台那边已经放得干干净净，一架飞机都不剩。
等到施英再去追问林华菁刚才那个“需要协调”的航班时，林华菁已经完全被牵扯进和机组的对话里，没空搭理她了，只能跟她摆摆手，意思没事了。施英也就没再管她，专心去想自己和杨晓扬的事情。她观察了之后，确实发现杨晓扬确实情绪不太好，不太爱说话。他看起来指挥飞机是没啥问题的，所以施英也没说什么。
“我相信他可以做到。”林雨萌在施英的脑子里对她说。
施英压着椅子看塔台的天花板，上边全都是一些照明和设备和走线。她抬手按着自己的颈椎活动了活动。那天照镜子，施英发现自己多了不少白头发，而且脸上也有了细纹。可是饶是如此，她仍旧比很多同龄人显小。当然，这大多是干管制、不结婚、不生孩子所造成的。
就在她以为这个夜班可以平静度过的时候，袁川再一次向她证明了她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