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宁机场人来人往,去年年底还翻修了,所有标志牌都是崭新的,配色也让人心情愉悦。杨晓扬现在已经进不了飞行区,就约着公司的人一起在航站楼里吃了顿饭。在T3的四楼,有一排餐厅,他们还是比较常去的。杨晓扬到的早,公司的人因为要开会,所以等了十几分钟才到。约的人有潘承杰,还有一个飞行部的助理孙超。这俩人还带了一个二副。这种局,二副就是被带着跟前辈吃饭,端茶倒水,一般也不会太显眼,可以直接无视掉。
餐厅只有一个包间,存在本身的意义大于使用意义。潘承杰走在最前边,一边走一边脱了制服外套,只剩一件白衬衫。他平时是个比较文气的人,挺在意外表的,如今也哐哐把袖子卷起来,外套往椅背上一扔,满屋去找空调控制器。
杨晓扬看着他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包间空调效果就是不好。”
“太热了,等不来机组车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在外边走了十几分钟进的航站楼。”潘承杰用一种恨不得把空调开关按烂的架势将设定温度调到了最低,“你怎么今天突然回来了?”
孙超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观察他的表情,却没有说话。只是显然也关心他的答案。二副在尽心尽力地倒水、拆餐具的一次性包装。
“回来找人民医院那个主任复查。”
潘承杰停下手头的动作,看着他:“你眼睛怎么样了?”
“还那样吧。”
“嗯。”他坐回到座位上,“汪总要上了,知道吗?”
杨晓扬摇了摇头,苦笑:“不知道,天天忙得没空关心这些。”
“咋了,空管局不好干?”
“不好干。”杨晓扬叹了口气,“也不是不好干,就是不一样。”
现在这样的人际和社交环境,对杨晓扬来说更熟悉,也更舒适。和袁川塔台那群人,杨晓扬有点玩不到一起,怎么相处都不太顺的感觉。他原来不和潘承杰他们联系,是因为很怕再见到那身熟悉的制服、那种熟悉的工作状态。如今,他好像平和了一些,也就能从这些人身上得到精神的和友情的慰藉。
不过,飞行员和管制员很一致的一点,就是他们做事情和做决策都很快,没有什么幺蛾子。一群人刷刷地点菜,两分钟就把该点的都点完了。米饭直接要了两大份,总体来说比管制员能吃。
因为孙超要上班,潘承杰要开车,他们就没有喝酒。飞行队伍的人都很擅长什么场合做什么样的事情,也没那么大的怨气,总体来说都比较正常。这种关系好的几个人一起吃饭的场景,气氛已经比较放松了。
但饶是如此,相对于管制员聚餐,也过于“场面”。
杨晓扬一下子又不知道自己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二副问他:“空管都什么样?”
“说不上来。”杨晓扬拿着筷子夹着凉菜吃,皱了皱眉,“就是一群很……奇怪的人。”
潘承杰听了哈哈地笑:“这评价可是我没想到的,啊。”
“汪总这么快就要上了,我以为还要等两年。”
“因为明司阳走了啊。他跑去搞公务机了。哎,最近我们也是忙得要死,又下了一堆规章,整个驻场工作程序都得改。”
就这样日常的聊天,杨晓扬身处其中恍若隔世。
说来很奇怪,空管那群人好像因为工作原因,就是会比飞行员情绪上敏感一些。他们更能觉察到身边细微的变化,觉察到身边人当下的状态。所以和塔台人聚餐的时候,大家都能很自然地、有意无意地去照顾在场其他同事的感受。但在飞行这边,就是你也不照顾我我也不照顾你,有事就说,松散而晴朗。
三个人抱怨了一堆工作上的事情之后,潘承杰又把话题转移到杨晓扬身上。
“不说别人,你自己在空管局干着觉得怎么样?”
杨晓扬想了一下:“很压抑。”
“不是,你别是当着我们的面不想说他们好吧……”
“那没有。他们也有他们的好。那群人都很讲情谊。真到事情上,很值得托付。啊,也不是说你们就不值得托付。”
“诶,别给我戴高帽子。”潘承杰摆了摆手,“我这人不可托付,我承认这一点。主要咱们之间也没什么竞争关系,所以私下关系都比较好,是吧。说到底就是一起工作的关系,别搞那么大的负担。”
在做的另两位安航员工纷纷赞同。杨晓扬跟着附和,但这会儿心里却又有些留恋塔台管制员之间的那种情谊了。
可这世上的事情,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原来的杨晓扬从来不需要这种情谊来拖底,不需要身边的人有这种担当。毕竟他自己的生活过得好,所以也觉得自己足够抗造。可等他被一把一把拉到谷底,他才知道这种互相拖底的情谊有多重。他也才知道自己也是需要这些东西的。这些话,他和潘承杰关系再好都不可能说。他和施英却可以说,陈晖可以说,和潘奥宁也可以说。
“反正不太一样。”杨晓扬结语。
这顿饭吃得他有些四六不是。
最后散场的时候,潘承杰走在前边,二副跟着他。孙超却刻意落在后边,拍了拍杨晓扬的肩膀:“感觉你最近状态不错。”
杨晓扬愣了愣:“啊,是吗?”
“跟你从公司走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你那时候都不敢看他们,是吧。但现在能平平淡淡坐在一块吃饭,我觉得挺好。看来空管局没去错啊。”
“嗯。”杨晓扬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其他事情。
孙超见他不怎么应,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跟上潘承杰走了。
一行人在T3一楼的二号门分别,杨晓扬向左去航站楼等飞机,他们三个向右去安航大楼。飞机还有三个小时才起飞,对于杨晓扬这种在浦宁机场闭眼都能走路的人来说,三小时确实太早了些。等到那三个人都走远,杨晓扬才调转方向回头也向安航的方向走。这段路是室外,也没有什么能从室内绕过去的其他方式。杨晓扬顶着烈日,一会儿就被汗湿了上半身。这让他想起来原先飞之前在机坪上绕机检查。如今努力闻闻的话,空气中也有类似的航空煤油味。
张故这些年来偏安一隅,就在安航总部的飞行部做个副职,管培训,严管厚爱那种类型。懒得上,懒得下,懒得退休。他专业上太强,又和汪远的关系好,所以在飞行部这个培训主管当得还挺自在。
杨晓扬进公司还得登记,不过前台值班的直接认出来了他,给他刷卡让他进去了,所以算是刷脸。
地砖,电梯,按键,灯光。这一切对杨晓扬来说都太过熟悉。2号电梯的木地板有一块翘起来了,至今没有修,可能是不好修。杨晓扬在电梯里上楼的档口,想到自己空着手来,也没有给张故带什么东西,突然发现自己越来越像袁川塔台的那群人了。原先这种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在一副杨晓扬身上的。
现在去搞什么也来不及了。
他站到张故门前的时候,狂飙的心跳半天才平复。张故办公室的门是磨砂玻璃的,能隐隐约约看到里边的轮廓。从轮廓来看,张故是在的。
杨晓扬敲了敲门,等张故说话。
“进吧。”张故说。
杨晓扬推门进去,和张故四目相对,没有在张故眼神中看到惊讶。“潘哥他们跟您说我回来了?”他问张故。
“没有。”张故回答,“看你在门口,认出来了。”
杨晓扬哭笑不得。
说实话,回安航是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如今这个感觉,在张故的办公室里,终于落地。他在外边熬了太久,很久没回家了,心里一下薄弱不已,眼眶都要发红。张故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行了,别跟我煽情。说说,在袁川干得怎么样?”
杨晓扬想说“挺好的”,但说不出来,最后说;“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张故训他,“放……他们那叫什么?放管制员了没有?”
“没放单,在等考试。”杨晓扬老实回答,“之前遇到了瓶颈,最近进步比较大。”
“那就行,继续努力。”
张故三言两语就下了定论,这让杨晓扬突然觉得,管制好像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想起来施英,想起来申小深,想起来宋铭章,心里唏嘘。
“就是最近袁川那个事。”他开了个头,没说下去。
张故语气一下子有点急:“怎么了,对你有影响?”
“会有一点,可能放单晚一点。主要是塔台变动很大,最近人心比较浮动,我在里边有点不知道怎么自处。”
“嗯……”张故思索起来,“这确实是个问题。”
在袁川空管,不是没有人在背后议论杨晓扬,说他是个吸大特情的体质,人到哪哪就出大特情。虽说只是一些玩笑话,但如今在杨晓扬薄弱的内心,还是会留下划痕。
“拿出来点那时候学飞的劲头!”张故又训他,“有那劲头,什么都能解决。”
“嗯,好。”杨晓扬应下来。
杨晓扬觉得自己鼻子有些发酸,就顺势打了个喷嚏盖过去。张故损他:“我看是哪个教员又骂你,天天让人不省心。”说得杨晓扬只能一边打喷嚏一边瞪着张故。好像两个人之间不再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后,甚至比原来更亲近了一些。
说起来,属实有人在骂杨晓扬。不过这个人不是施英,也不是杜南山或任何塔台人,而是宁媛媛。宁媛媛能感觉得出来杨晓扬最近心思不在她的身上,起初她忙工作,也就没有在意,后边觉得杨晓扬是在忙工作也就强行不在意。可如今再也没有其他的解释和原因去原谅他了,宁媛媛就在心里生起了气。
她跟杨晓扬闹脾气,杨晓扬哄了几句,就疲了。这让宁媛媛更加不开心起来。
她在工作上也是个直接的雷厉风行的人,可她却早早就学会不把这种直接用在男人身上。原因也很简单:男人不吃这一套。所以她自然也就会用更迂回的手段与情趣去应对杨晓扬。最简单的一点就是,他不联系我,我绝不主动联系他。毕竟如果今天做了让步,低了头,明天就会在情感上更被人拿捏,而非更拿捏对方。宁媛媛是绝不允许自己被别人拿捏的。
她和杨晓扬已经三天没有说一句话了。半个月也没有见面。可是宁媛媛只要发消息,他都会回,只是回得不认真而已。
他好像甚至都没有发现宁媛媛生气了。
“说不定真就是没发现而已。”她妈看着电视,心不在焉地安慰她。
宁媛媛琢磨了一下:“他不是这种人。他还挺敏感的。”
“哎,人不理你,你也别想他了呗。天天嘴上说得怪好听,实际上自己早就动心陷进去了。”
因为被拆穿,宁媛媛火气蹭就上来了,把怀里抱的靠垫往沙发上一摔,开始发火。
“妈,你能不能以后不要这样。我每次跟你说这些,说这些,我……我在外边受的委屈,跟你说,不是让你落井下石的,不是让你也来骂我的!你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女儿。”
说着说着,宁媛媛干脆直接哭了。她妈见她这样,也很惊讶,心里虽然想的是“怎么她这么喜欢这个男朋友啊”,嘴上还是说着一些范式类的安慰语句。话说得明显浮于表面甚至言不由衷,宁媛媛更恼了,迈着大长腿回自己房间啪地关上了门。
她受了委屈,想找杨晓扬,却又想起来自己是因为杨晓扬受的委屈。就这么来来回回难受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给杨晓扬打电话。结果电话关机,打了几个都是关机。宁媛媛主见很强,当下就删号拉黑一条龙。所以等杨晓扬从浦宁回到袁川落地,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分手”了。他虽然心里很多事情没想清楚,也很疲惫,但还是救火一样,开着车朝宁媛媛家驶去。
他在宁媛媛家门口站了许久,敲门也不见人开,敲到邻居出来以扔垃圾为由观察他是干什么的。杨晓扬以为自己会很慌,却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慌。他竟然也不着急,觉得宁媛媛不在家,那自己就去指挥室楼下堵她。女朋友闹这么大,他之前不是没经历过,有哄回来的,也有分手的,主要在于他要给宁媛媛表现出一个哄的态势。所以他每隔几分钟就打个电话、发短信。
越是这种时候,越会想起来自己和对方之间的点点滴滴。杨晓扬知道自己还是很喜欢宁媛媛的,也不想失去她。可是说实话,宁媛媛这样突然就删除拉黑断联,触到了杨晓扬的某种底线。谈恋爱,可以闹,可以吵,可以明着冷战,但不可以玩消失。
现代人喜欢讲“上头”、“下头”,好像爱和不爱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下头了,也就轻松了,仿佛自己是一个情感开关。但现实却没有这么简单。切去情感否定过去带来的割痕甚至有时候会比分离更深一些。人们为了回避自己的伤心,反而制造了另一种伤心。
他回家之后,给施英发了个信息:英姐我回来了。
施英的回复是:休息一天,后天跟班组夜班。
管制员们虽然压抑,却有阳光开朗松散明亮的飞行队伍所不具备的细腻关怀。他们过得比较难,所以就更想体谅他人的难。职业塑造他们成为有责任心的人,他们就会下意识为彼此负责。杨晓扬闭上眼,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曾经那种状态了。人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心会比原来沉重很多。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像曾经那个飞行员杨晓扬。因此,不管怎么说,管制是他的一个落处。
施英教过他,越是乱的时候,越要沉稳;越是忙的时候,越要慢。所以他在心里交代自己慢下来,沉下来,把节奏压下来。要沉得住气,要耐心。现在他正在人生的变动期,工作环境也才经历过大的震荡,故地重游之后情感又出现危机……如果是原来,他可能连觉都睡不着,恨不得一夜之间解决掉所有的困难。
但第一个教会他耐心的人,确实不是工作,也不是施英。而是林雨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