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七十度
功夫包子2023-04-16 10:076,117

  夜晚的机场是繁忙的,但也是静谧的。跑道已经不是“跑道”,而是星星点点的灯光。白色,红色,蓝色,绿色,黄色,有的闪烁,有的长亮。飞机也只上下来几个光点,机翼上和机身顶的是红色和绿色,航行灯是白色。有黄白色的,也有那种发紫一些的“氙气大灯”。塔台管制员都要练就一种在天上找飞机的能力。一片黑色的天幕,一眼分出哪些是星星,哪些是航行灯。周边建筑物顶的防撞灯一片一片地闪烁,和旁边道路上的红绿灯连为一体。

  到了晚上,运行的氛围就变得更松软,更流动,就像是刚刚做完精油spa的腰背肌肉。机务在机坪上歪七八扭地走路,横七竖八地干活。管制员终于可以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业务本身上,而不是背后的领导。这个机场,留在黑夜中的人都只是为了保障运行,目的明确、简单、一致。

  “就连中午一起随便吃个饭,我们也要很注意,看着教员需要什么,想要什么。杯子里的水喝完了就赶紧倒,表现出对菜不满意就叫服务员加菜。”杨晓扬手里现在一共三架飞机,有空给坐在副调的林华菁讲一些飞行之间的事情。

  施英老神在在坐在席位上,就差闭目养神了。

  林华菁听着点了点头:“那我就明白了,你刚来的时候……”

  “嗯,那时候就想着尽量能把工作做好。把工作做好也包括值班之外的事情。”杨晓扬叹了口气,“西部6311,进跑道16L。”

  施英睁开眼,目视着那架西部进入跑道,想起来杨晓扬刚来那几次班组聚餐。第一次班组聚餐的时候,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欢迎杨晓扬,基本上所有塔台不值班的人都去了。二十多个人坐了两张大桌,还买了酒。然后,杨晓扬自己把账给结了。

  彼时管账的还是申小深。申小深尝试给他转账,被他拒收。申小深喝了酒,也没什么耐心,最后在大马路上拉着杨晓扬,对施英嚎叫:“施英,管管你徒弟!”

  施英只能自己掏出手机,开始在临时聚餐群里边发群收款。大家刷刷刷地转账,算人头的时候两个学员直接就没有算进去。那个时候,杨晓扬才看明白这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施英再给他转账的时候,他就不敢不收了。

  再之后,杨晓扬不给钱,但是免费当服务员。这比给钱的杀伤力还大一些,大家都不好意思地左右扭动,却也不好打击笑脸人,只能温和地劝说杨晓扬,没事,自己倒水就行,谢谢,好的谢谢。申小深在第三次聚餐的时候告诫杨晓扬,他再这样做的话,下次班组聚餐直接不带他了。他才又反应过来,慢慢收敛。

  在飞行队伍里养成的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他一时之间搞得好几个学院都被“卷”。施英私下里跟大家说和,让大家多包容杨晓扬,因为他也还在适应期,给他一些时间。

  “西部6311,离地后自动脱波联系进近124.8,地面静风,跑道16L,可以起飞。”杨晓扬一边发话一边在电脑上操作对应的进程单动态,看起来已经熟练顺手了不少。

  他目前工作习惯中最大的问题,也是他和其他管制员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对起飞飞机目视观察这一点非常执着。他甚至可以推迟自己的进程单操作,短暂地纯靠脑子去记飞行动态。施英没有完全要求他改变,而是尝试让他训练出更高的手眼协调能力,这样就能在尽量不牺牲目视时间的前提下,保证进程单的同步。与此同时,施英也调整了自己的工作方式,在起飞目视这方面,逐渐向杨晓扬靠拢。

  杨晓扬的手眼协调能力非常优秀,可能来自于多年的飞行技术训练。

  “没什么问题,放松一点。”施英对杨晓扬念经。

  杨晓扬回头看了施英一眼,笑了笑:“师父,你还真的每小时提醒一次啊。”

  这人舍得在目视起飞飞机的过程中回头看施英一眼,施英的内心感动非凡。

  “你不是说自己容易过度紧张,需要人提醒来放松。”施英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你安心指挥你的飞机吧,我有在观察你的状态。”

  杨晓扬扬了扬眉,没有说什么。他感觉施英都快睡着了,有几分钟是真的闭上了眼,怎么还能在关心他的状态?

  “不理解?”施英仿佛读心一般回答他,“你什么时候能跟我一样,闭着眼也知道整个机场每架飞机在哪,就可以放单了。”

  林华菁得意洋洋:“其实我也能。”

  “嗯,你业务是不错的。”施英评价。

  林华菁整个人呆住了一秒,之后压低声音吼叫了一声:“靠,英姐夸我了。”

  夜晚的值班氛围松散而可爱,带得杨晓扬也不那么紧张了。林华菁性格外放,有她在的时候塔台的环境音分贝都会比平时高不少。可她真害羞起来的话,反而会小小声碎碎念,不太敢出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都会在指挥风格中有所体现。

  施英可能今天比较有说话的欲望。她抬眼看了林华菁一眼,笑了一声:“你要是能沉稳一点,敢夸你的人会更多。”

  林华菁的气焰被一秒拍灭,坐在那里,看着外边,不吭声了。

  “行了,好好值班吧。”施英结语。

  在席位上坐久了之后,杨晓扬也更能理解管制员的性格。他原来是在外边飞的,觉得投入和参与这个世界的运转。现在他是迎来送往的,会有一种工作带来的幕后感、抽离感、大局感。慢慢地,他就也觉得玩那些虚的很没意思。

  但还有一些什么东西,隐隐约约的,他还没有找到。他还觉得虚空和渴求。

  “我想请一天假。”他压低了声音对施英说。

  “嗯,去干什么?”

  “想回趟浦宁。”

  他看着施英的侧脸。施英的神情很平静,只是施英睁开了眼,就像是猛兽露出了獠牙。她抬眼看着跑道思索了一秒,一秒钟之后,那种气场又被收敛回去。

  “好,去吧。想哪天去就哪天去,跟我提前说一声就行。”

  浦宁那天的事情非常混乱,杨晓扬其实已经想不太起来了。他下了飞机之后发现草坪上的人都在往旁边的跑道和滑行道上跑。他就也跟着乘客们往远离飞机的地方跑。他看到机长和乘务员在组织人员集中撤离,但他的眼睛太痛了,痛得他都有些神智不清。他每一次咳嗽,眼睛都针扎一样更痛一些。他看见了救护车,就朝着救护车的方向跑。消防车闪着灯拉着警铃冲到飞机旁边,开始喷。救护车旁边围的都是人,很多人都受伤了。擦伤的、看起来骨折的……杨晓扬跟着往前挤,捂着眼,咳嗽着。周围不止他在咳嗽。急救人员查看他之后判定他这个伤的紧急程度很高,杨晓扬立刻心里一沉,有很不好的预感。

  有人给他用生理盐水清洗了眼睛,然后检查他的视力。他那会儿就已经无法跟随光点了。但那个时候他的视力还没有明显降低。

  杨晓扬觉得自己眼睛的疼痛已经有缓解了,就转过身,看着那架燃烧的飞机。滚滚的黑烟从机身上冒出来,被风吹远,吹散。周围一片车辆告警声。人们拿着手机拍照,吵闹着。

  “你,你,那个机长,过来。”急救人员在他的背后叫他,“别看了,来上车。”

  杨晓扬转过身,发现一辆救护车上已经坐了三四个有明显外伤的人。他也上了车,打算坐下后再继续回头看残破的、冒烟的飞机。突然,人群中一片骚动。他一只腿跨在车上,一只腿还在地上,本能地回过头。人们的手机都对着那个发动机拍。“要掉了吗,要掉了。跑远点。”人们都在说。

  说话间,发动机终于从机翼上脱落,在浓烟之中,掉在地上,解体了。复合材料、金属、碳纤维组成的发动机,被火烧得发出木头一样咔嚓咯吱的声音。

  杨晓扬整个人都呆住了。他觉得眼睛有点模糊,看不太清楚,就抬手抹了抹。结果看得更不清楚,他慌了,回过头茫然地看着急救人员。

  “我,我有点看不清……”

  “没事,没事,手别动了,赶紧上来,坐下,闭上眼。”

  杨晓扬听话地上车,闭上眼,将那架燃烧的飞机抛诸脑后。

  他们被拉去了离机场最近的医院,那里的医生护士早就严阵以待。杨晓扬被快速分诊,被安排躺在一张床上,连上仪器,先做了一些简单的基础检查。给他做检查的是个戴眼镜的男医生,很黑,白大褂上衣口袋上别了红蓝黑各色一共五支笔。杨晓扬的一只眼睛能看清那五支笔,另一只眼睛看不清。医生根本就没空搭理他,跟护士交代着他听不懂的话。护士直接用纱布把杨晓扬受伤的那只眼贴住了。最后,男医生跟他说:“在这等着眼科来会诊。你身体其他地方有什么不舒服吗?”

  这句话他到现在可能已经听了十遍了。“哪受伤了”,“哪不舒服”,“除了眼睛还有哪不舒服”。

  “没有了,就眼。”杨晓扬回答。

  他话音还没落,男医生就点着头迈开大步去看其他病人了。

  杨晓扬的手机在飞机上,现在想给家人报个平安,也想知道机组和乘务组的其他人什么情况,有没有受伤。他更想知道有没有乘客重伤或者死亡。他的旁边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高中生小姑娘,一直拿着手机给家人打电话。杨晓扬等到她电话打完之后,问她借手机给家人报平安。

  小姑娘是腿骨折了,就尽量够着上身把手机递给了他。她的视线在杨晓扬的飞行制服上停留了很久,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自然先是给家里人打了电话。他爸妈甚至都还不知道飞机出事了。

  然后,他想给公司的人打电话,却背不住手机号。最后,他给唯一能记住的飞行部排班座机打了电话。

  “喂,您好,飞行部办公室。”排班的小姐姐公事公办地接起电话。

  “您好,我是刚刚在浦宁冲偏出跑道那架2074的一副,杨晓扬。我被救护车直接拉到浦宁人民医院北院区了,现在在急诊。我也联系不上我们机组,就想跟公司报一下我现在的位置和情况。”

  “哦,哦哦!”小姐姐语气立刻紧张起来,“杨晓扬是吧?你没事吧?”

  “我目前没什么大事……你看你方便的话跟飞行部说一声吧,我手机在飞机上没拿下来,怕他们找不到我。”

  “好,没问题,我现在就跟经理打电话。”办公室小姐姐此时拿出了一点一线人员才有的果决和效率,“那回拨这个手机号的话能找到你吗?”

  “这是旁边乘客的手机,我不知道我们一会儿还会不会在一个地方。因为一直有人被带走做检查。”

  “好,我知道了。”

  杨晓扬挂了电话之后,将手机还给了旁边的小姑娘。这时候,小姑娘才问他:“哥哥,你是飞行员吗?”

  “嗯,我是。”

  “好吓人啊……”

  杨晓扬感觉嗓子有点紧,咽了咽口水,舔了舔嘴唇。

  “没事,别怕,现在我们都在医院了,很安全。你是自己坐飞机吗?”

  “是,我从老家来浦宁找我妈。她已经在路上了。她说机场高速堵死了,过不来。”

  “让她不用着急。她到之前,我陪着你。”杨晓扬看着姑娘已经上了护具的左腿,“腿受伤了?疼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这会儿倒是不疼了,刚才疼。医生说就是骨折,躺两个月就好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儿呢。很多人给我发信息问我安不安全,我根本都来不及回。刚才发了个说说报平安,结果来问的人更多了。我就坐在机翼旁边,跳滑梯没跳好,跳到一半翻下去了,就摔着腿了。”

  这小姑娘原来是个话痨。

  只是这密密麻麻的念叨,竟然让杨晓扬慢慢对外界恢复了一些真实感。他能感觉到自己冷静了下来,脑子重新开始转了。他那会儿心里就已经和明镜一样,自己的职业生涯恐怕要到此为止。可是他却只想知道,这次事故的伤亡情况到底如何。

  眼科的医生来会诊,呼呼啦啦来了四五个人。来的医生走到他床边之后一抬头看到他,直接愣了一下,然后废话一样问他:“飞行员是吧?”

  “嗯,是。我是副驾。”

  “好。纱布揭开我看看吧。”

  他被护士、医生、专家们摆弄了半天。眼科医生的神情也和急诊科医生差不多,看来他的希望比较渺茫了。

  但这是他现在为止见到唯一的一位有空停下来和他说话的医生。

  “医生,这次伤亡情况,您知道怎么样吗?”

  眼科医生和他对视了一眼:“目前有三个重伤,都在手术。其余有几个轻伤。其他的大多数是吓住的、轻微皮外伤的……问题不大,放心吧。”

  “那三个重伤……是乘客?”

  “我不知道是不是乘客啊。不过听说推进去的没有穿制服的。”

  “谢谢医生,谢谢。”

  “嗯。”那是个女医生,四十多岁的样子,戴一个看起来已经很旧的暗红色金属边眼睛,头发挺少,束在脑后。“眼睛怎么灼伤的?”

  “驾驶舱有浓烟,我出来得比较晚。”

  女医生点了点头:“右眼没事是运气好。”

  她说的是“右眼没事”,而不是“左眼有事”,言外之意,接受现实,积极配合治疗。话痨小姑娘一直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听着,如今没有忍住“啊”了一声。女医生招呼助理医师把各种仪器哐哐收起来。她问杨晓扬:“哪个省的医保?”

  “啊?”杨晓扬跟不上这个节奏,“就是浦宁的。”

  “那还好。我就直接跟你说,你右眼轻微烧伤,问题不大,但左眼是中重度的热烧伤伴化学烧伤。你说那个驾驶舱的浓烟里边,肯定有对眼睛有害的气体。可能是飞机上那些什么复合材料化学材料燃烧释放出来的。你左眼现在角膜已经开始浑浊,虽然急救给你充了冷开水,但还是没及时止住组织损伤。这说明,你左眼的化学烧伤的影响会比热烧伤要长期深远。”

  杨晓扬不说话,只听着。

  “现在看症状,应该是碱烧伤,要尽快给你做结膜切开术。这个手术的目的是把你眼睛里伤害角膜组织的碱性物质尽快清洗,冲出来,改善角膜供血。做得越早保住视力的可能性越大。你现在神志清醒,术前同意书自己签就行。”

  “好,您的意思是,现在要尽快做个手术,保我的眼睛,对吗?”

  “对,是这个意思。”

  “那就做吧,尽快做。”

  再之后,杨晓扬就彻底把自己交到了医生的手里。

  进手术室之前,眼科那个女医生——也就是给她做手术的那个医生——还是给他看了他眼睛的详细报告,也讲了手术部位和手术原理。他一直没敢问,直到自己已经躺到准备间,快上麻醉了,他才敢问麻醉医生:“我这个眼睛,将来还能当飞行员吗?”

  麻醉医生愣了一下:“刚才秦主任没跟您讲?”

  “我没敢问。”

  “这……我也不是眼科的,是麻醉的。所以我也没办法给您一个准确的判断。”

  “就看经验呢?”

  他干民航的,倒是能理解医生出于谨慎无法给出准话的出发点。其实是杨晓扬碰巧遇到了一位常给眼科做手术的麻醉医生,不然对方连这么个“经验”都不会有。麻醉医生看着他,神情柔和镇定,给他情绪上的安抚:“对视力难免会有一定影响,但应该不至于给日常生活造成什么障碍……这得看手术做得怎么样,以及你日后恢复怎么样,还要看烧伤的位置、深度。现在还很难说。不过我们一定会尽力的。秦主任是我们院的眼烧伤专家,听说是专门从家里赶过来的。”

  “嗯,我知道了。”杨晓扬说着,闭上了右眼。

  他醒了麻醉之后,公司派的人已经到了。他爸妈离得太远,一时之间赶不过来,公司联系上他之后自然要派人来照顾他,也承诺承担他所有的医药费。醒麻醉的过程浑浑噩噩。不过他听懂的第一句话就是,“手术很成功”。

  按秦主任的说法,他的生活几乎不会受什么影响。

  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醒麻醉的过程中也闹腾了一会儿,听完这句话,人才安静下来。他那时候以为,这个坎他凭借着运气还是翻过去了。手术之后他的视力稳步恢复,左眼也就是普通近视水平。然而,视差,最大的问题就是视差。

  他右眼视力太好了,所以视差很严重。这条算是卡在航医发体检合格证的边缘。可航医的医生又查了他的角膜、眼底,觉得他的角膜太脆弱,最后还是给了不合格。

  一纸规章压在头顶,航医的医生其实也没办法。

  当时,他坐在航医的检查室里,看着航医的医生,硬是挤出来一个笑容:“您什么意思,我没太明白……人民医院的主任都说我这个角膜,是能用的,问题不大。”

  “他们说的好,是对于病人来说的好啊。但你这种情况,对于飞行员的要求来说……对于IIIB的要求来说,肯定是不可以的。”那人叹了口气,“要不这样,你再等等,看视力还会不会再恢复一些。只要这个视差,在七十度以下,我们这边就没有问题。”

  七十度?现在他的视差是三百八十度。秦主任说最理想就是恢复到三百度左右,两百度就是奇迹,一百度以下绝无可能。

  “好的,我明白了。”

  杨晓扬表现的理智而干脆,绝不纠缠。都已经这样了,总得给自己留点体面。他看着那些玩手机排队等检查的同事,一句话都不想说,却还是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飞行队伍里,等级观念重,场面活多,他这都已经是肌肉记忆了。杨晓扬心里倒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反而很想哭。只是他眼睛还在恢复期,不能哭。

  秦主任交代他,以后要常用眼药水,尽量少哭。

  

继续阅读:Chapter 41 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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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两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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