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炒猪肝门口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让他们觉得完全放心的这对师徒组合,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那天酒吧之后,施英更加确定杨晓扬现在这个情绪状态不适合继续值班了。可是到了席位上,杨晓扬的表现却又是前所未有的好。这让施英陷入了某种疑惑。她用了很多种方法排除原因,最后才敢确定,竟然就是自己对杨晓扬的信任,让杨晓扬有了这些改变。
她从来没有对他人产生过如此重大的影响。潘奥宁当时虽然见习的进度没有杨晓扬这么快,可这种慢恰恰说明潘奥宁有自己的节奏。潘奥宁其实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杨晓扬不同,他正处在人生最薄弱的时期,最易被他人的看法所影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早早就写好的暂停岗位见习申请,重新被施英放回到了自己的话筒柜里。
她打算交申请那天有个专机保障。早上开完讲评会之后,她发现杜南山是前一天的夜班带班,就将申请拿到了楼上,准备交接班的时候直接给他。他们一群人骂着领导坐电梯上到20楼,都在自己的话筒柜面前放手机、拿耳机。杨晓扬上去得比较早,施英他们出电梯的时候,杨晓扬正把柜子门合上。
“师父。”他跟施英端正而沉静地打了个招呼,“我先上去了。”
“嗯,去吧。”施英心不在焉地交代他。
然后她看着杨晓扬一步两个台阶跨上楼去。
一年前宋铭章说服她带杨晓扬的时候,拉着她和安航的教员吃过饭。有个叫张故的,喝完酒散摊了之后又留施英说了很长时间。张故那时候和施英描述的杨晓扬,是一个非常正面、积极、严谨,又有脑子,又有执着,又有自豪感的优秀飞行员。可是等到施英见到杨晓扬的时候,就只剩一种谨慎和盲目的努力,执着也变成了偏执,旧有的职业自豪感则造就了他和空管圈子的隔阂。可这会儿看着杨晓扬的背影,施英突然觉得张故也不是在骗她。
他是真心的,被杨晓扬这个学生打动过。
就是在那么电光火石之间,施英把报告塞到了话筒柜里。
接着就是一整个上午忙专机保障的事情。最后为了把来盯现场的领导送走,塔台要出一辆车。又为了出车,施英得在企业微信上填一个用车申请。她忙累了,想都没想,就交代杨晓扬从席位上下来。
“你去我话筒柜里把我手机拿上来吧。”她对杨晓扬说。
杨晓扬点了点头就下去了。
过了大约半分钟之后,施英脑子里“嗡”地一声。她扫视了一遍塔台的运行情况,把手上监听用的耳机一摘,手里的电话子机扔给副调,交代了一句“帮我听个电话”,就跑下楼去。她很少这么慌,几乎从来都没有这么慌过。出了塔台的门之后还要下一层半的楼梯才能看到话筒柜。
剩半层的时候,她就看到杨晓扬手里拿着几页A4纸,在皱着眉头看。她的脚步慢下来,叫了一声:“晓扬。”
杨晓扬看着她,声音有点抖。
“嗯,那个……英姐,我……你是觉得我不适合见习了?”
施英叹了口气:“报告我早就写好了,一直放在柜子里,但一直都没交。”
杨晓扬看了起来松了口气。他问:“那天晚上之前就写好了。”
“嗯,是。”施英撒谎。
“所以我那个错,犯得还挺严重,是吧……”
“不是。”施英下到杨晓扬面前,仰着头看自己的徒弟,“你说你遗忘动态那次?不完全是因为那件事。是因为我发现你,面对压力的应激反应有点大。”
“啊?”
施英看着杨晓扬的眼睛:“我觉得,你之前的事情,没过去。”
出乎施英意料的是,杨晓扬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楼梯间里的空气逼仄而凝滞。因为常年的气流上抽效应,这层楼总是有一股子尘土的气味儿。杨晓扬抬手将报告交还给施英,把手机也给她,然后合上了话筒柜。
“你发现了啊。”他有点失落地说。
就是在这一刻,杨晓扬身上的某种东西触动了施英。她知道张故看重的,也是这个东西。从某个层面来讲,杨晓扬是一个很“生”的人。即使他被生活的逆境折腾过,他竟然也偶尔能暴露出一些好像从来没有被锉磨过的东西。他好像就是被锉磨不掉的,这让施英觉得很神奇。
“先上楼。”施英说,同时解锁手机开始填用车报告,“下了班咱俩再说。你放心,这份报告,不是征得你同意的话,我一定不会交。”
“我不会同意的。”杨晓扬很坚定,“我想再试试。”
“那我就不交。”施英简单回答。
袁川塔台的人对施英好,应该是始于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都发现施英其实是个特别心软的人。但这个心软的人对自己并不含糊,有一层聪明锐利的壳子。对自己心硬、对别人心软的人,会得到大家的敬佩。说白了,就是这种人很服众。
中午交接班了之后,施英让杨晓扬先去吃饭,自己则拿着停岗申请去了杜南山的办公室。或许是天意,她敲门进去之后,发现杜南山并不在。施英叹了口气,又拿着申请原路返回了。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她大部分的精力被杨晓扬的事占据,只在心里构思怎么和徒弟谈心。她给杨晓扬发了条微信,约他去三楼的天台。那天阴天,夏末秋初,刚刚开始有带着凉意的风吹过。施英没胃口,就早早到天台等着了。杨晓扬走上天台的时候,正在打电话,听只言片语的意思,大概率电话另一端是他女朋友。
所以施英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和杨晓扬说:“你私人情感的事情我不管,但是林雨萌是个很简单善良的人,别去伤害她。”
“嗯,我知道。”杨晓扬说。
说来挺有意思,杨晓扬的神情中有一种奇怪的占有欲。他其实算是个直脾气的人,遇到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脸上是藏不住的。施英就觉得那张脸上整个就一句话“轮不到你来保护她”。杨晓扬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说话的语气酸得像个孩子。施英突然觉得,说不定林雨萌是扮猪吃老虎。
“你知道就好。”施英找了个长椅坐下,“说正事。”
杨晓扬叹了口气,也在施英旁边坐下。
施英问他:“你现在是什么状态?”
管制员说话生硬难听,其实算是职业病。他们常用一些“有影响”、“没影响”、“什么状态”、“什么打算”这样简单的说法,背后的情绪,可能真的只有行业内的人才明白。比如如果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比较困扰,他们可能会表达成“对我来说影响比较大”,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拒绝了。如果说“没影响”,其实意思是,“我这里完全没问题”,是一种轻松愉悦和接纳的情绪。至于施英问的这句话,情绪是关注和关心。
言外之意,她现在要来接手这件事了。
她愿意来接手这件事,愿意花额外的时间、精力来管,愿意承担责任,是管制员能给予的最大投入与最大认可。施英这么一说,杨晓扬瞬间有点被血脉压制的感觉,整个人的态度都端正了。
然后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听空管话的那个,而是发话的那个,又笑了一下,重新放松。
“能正常上班。”杨晓扬一点一点往外挤,“有时候休息得不太好。心理压力也比较大。还有……”
在飞机的起降声中,杨晓扬的神情显得又些痛苦。他说出这些并不容易,如果不是现在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他绝不会选择说。
在某一瞬间之后,他突然变得不像一个学员,而像一个资深副驾。
“我不知道怎么跟大家相处。如果用我们的话说,这叫驾驶舱梯度太大。空管工作中的习惯,有些时候和我们是相反的。每次在席位上,我大部分的精力用来揣摩其他人希望我怎么做,还有就是我要再多想一层,才能强行把自己的观念掰过来。”
施英看了看天上的航迹云,思索了一下:“这其实是两个问题。”
“……啊?”
“你现在在席位上,有多大的比例是通过揣摩其他人的预期在指挥。”
这是杨晓扬完全没有想到的思路,他一时有点回答不上来。“百分之七八十吧……也没有,百分之五六十。还有百分之二十左右是在……模仿?”
“模仿是个好事。”
“啊?”
“多模仿其他人工作的方式,慢慢你就能学会思路,而不仅仅是风格。”
杨晓扬笑了,他感觉自己肌肉有点僵硬,就站起来走了几步,活动了一下。风吹过他的脸,让他回忆起那天自己在机场淋雨的时候,雨滴打在脸上的感觉。如今想来,就觉得自己当时也是脑子有病。可是人被逼到一定程度,就总要发泄出来,不然会憋死。
“是这样……”他突然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门道,胃里有些翻腾,感受着久违的兴奋,“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时候,别人为什么这么做。但就是有一些,有一些……手感。那个手感让我觉得可以学一学,我就会学一学。”
施英看着杨晓扬在自己面前踱步,眼神和注意力不自然地就被对方吸引了。她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并不笨,但没想到这么聪明。
“晓扬,我知道你很难。”她跟着直觉说,“在这么难的情况下,你还在尽可能地学技能,这一点特别好。在现在的年轻人里,很难得。”
施英眼看着自己的徒弟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师父你这是在鼓励我吧。”
“没有,实话。”
杨晓扬笑了笑,抬手挠了挠头。
“那,你刚才说两个问题,另一个是什么?”
施英干脆也站了起来,走到杨晓扬的面前。正好有一架飞机起飞,从跑道上拉起来。因为航站楼遮蔽,他们这个位置看到飞机正是飞机收轮的时候。飞机很近,很大,充满细节。施英指着那架飞机,问杨晓扬:“你现在看着这架飞机,第一反应是什么?”
杨晓扬盯着那架飞机,眼神中的情绪很复杂。这种复杂让施英心里叹息而敬畏。她知道,这里边是有她根本不明白的航空器驾驶员对航空器本身的特殊情感联系。她不懂,也不能共情。
“上升率正常,过400了,正上升,机长说收轮,左手把起落架手柄提起来收到最上边,卡位,再扫视一眼上升率和高度。”
“嗯,我想的是,雷达看到了,跑道上的后续起飞可能已经对正,观察一转弯和高度和应答机,看时间,准备发下一个起飞。”
两个人都沉默着,目视着起飞的飞机一转弯和上升,慢慢消失在云层中,不可见了。
最后,施英说:“我不想让你丢掉你的视角。这是你的经验,你的优势。就算是干管制,你能脑子里本能地就有一个驾驶舱里的情景概念,这是其他所有人都没有的东西。如果,如果你将来能干下去的话,这一点会对你将来的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杨晓扬侧过头,盯着施英。他师父看起来身材小小的,但却像个压舱石一样坠在自己的身旁。很多老管制员都有这种沉静。本能上来说,杨晓扬此时非常向往这种沉静。
“我不用改?”他问。语气甚至有些急眼了。
“我觉得,你真正需要的是建立新视角,不是丢掉旧视角。”施英有些好奇,带着笑意看杨晓扬,“这完全不矛盾,为什么你会觉得矛盾?在我的设想里,你最后应该把这两个视角结合起来。”
“好,我试试。”
施英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神情满意。
“行,那你继续努力吧。”
她转头就要往楼里走,可是杨晓扬把她叫住了。施英再回头的时候,发现杨晓扬在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神中有些着急。
“怎么了?”
“报告。”
“说过了,我不会交的。”
杨晓扬摇了摇头:“英姐,我看见你自己的那份停岗申请。我觉得你也不应该交。”
施英没有想到杨晓扬会来这么一遭。事情就在这里稍稍超出了她的控制。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就只能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一旦遇到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施英总是在沉默。很多人都尝试撬开这种沉默,结果都是从入门到放弃。只有连旭非常偏执仍在坚持。说实话,她有时候都觉得连旭的脑子比自己还有问题。这世界上看着特别正常的那些人,往往都有很大的问题。就像杨晓扬,平时在单位表演正常,实际上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天天在干什么。
就这么一位尚且搞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人,还觉得自己能搞清楚施英的事。
“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是最清楚的。”施英耐着性子回答他。
“当然,当然。”杨晓扬连连战术后退,“就是,人都会有好的时候,有不好的时候。我觉得你没必要对自己,这么狠……”
话说到后边,杨晓扬自己都没底气了。且不说他就是那种一旦上劲儿就会对自己特别狠的人,所以他理解施英。就算纯是感受施英听到这句话之后瞬间有些爆炸的气场,他也心里发怯。
但杨晓扬总觉得自己可以看见施英内心很深层次的东西。就像他发现张故喜欢吃小炒猪肝,感到汪远说的话可以信任一样。杨晓扬身上有种非常罕见的敏锐性。这种敏锐性让他灵机一动回到着火的驾驶舱里做灭火程序,而后断送了他的职业生涯。
“你真的很厉害。”他看着施英的眼睛说,“我很想得到你的认可。就算是你状态最差的时候,你也是一定能守住那种,怎么说,那种安全底线的人。整个塔台都相信你,你应该也相信自己。”
施英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杨晓扬,心里想:完了,被反噬了。
都说教学相长,她确实从自己的几个徒弟身上学到过不少东西。但这么反过来被徒弟“教育”,她算是第一次。只能说,杨晓扬就算再处在低谷迷茫期,他也是经历过磨难、耐住了考验的人,必然和那些刚大学毕业的男孩女孩们不一样。
施英移开了自己和杨晓扬交汇的视线,一时之间,有些慌乱。她想,如果坐杨晓扬开的飞机,她一定非常放心把自己的生命交到对方手里。她上一次这么信任一个飞行员,还是她自己的亲爸。
太像了,有些东西。
那是多年的民航一线才能培养出来的勇敢和诚实。敢担责任,敢做决策,敢说实话。因为安全和生命的压力迫使人养成这样的品格。施英自己身历其中,非常清楚这品格背后的点滴。甚至可以说,杨晓扬这种飞行员,就是施英最想成为的那种管制员。
她低头笑了笑,抬手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杨晓扬的背后,是一架正在收轮的空客A330。天虽然阴,却也很明亮。今天这样的天气叫“满天云”,报文简写是OVC,英文overcast。
“谢谢。”她很郑重地和自己徒弟道谢,“我明白了。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