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航空并非国有，属于这几年市场份额上升比较快的纯私有航司。二十年前还是妥妥的廉价航空，后来公司转型，转得比较成功，连着投了两部电视剧之后，重塑企业文化，逐渐开始挤占国东南的市场。据说他们执行董事是跟比亚迪学的，找咨询公司花大价钱建立了独特抓眼的品牌价值，硬是把安宁航空做成了情怀。
这样的公司里，所有职员都得是配合这台情怀大戏的演员。
他们做航空文化，航空生活理念，所以自然而然的，安航的飞行队伍职业荣誉感最强，“飞行”脑最重。这是一把双刃剑，因为真正优秀的飞行员会把这种职业荣誉感自己做成“敬畏职责”，但不太行的那部分人，就会变成全行业最傻逼的一群飞行。大概七八年前，安航连着出了几个这样的飞行员，丑态百出的样子被传到网上，极大地干扰了安宁航空极为倚重的品牌形象。之后，安航就对飞行队伍进行整顿，搞得又卷又严。
杨晓扬出事之前可以说是安航最喜欢的那种飞行员。出事之后，就是整个公司最扎眼的存在。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晓扬眼角带了一点戾气：“公司的人看我，看到的都是遗憾、惨。还有人觉得，我急着立功，所以才……不过这是很个别的人。他们看到的都不是我这个人，而是一个标签。标签上边就三个字：真可惜。”
“我懂了。”施英点了点头。
酒吧还是挺吵的，音乐声放得很大，台上还有美女驻唱在唱歌。他们三个人坐在一个靠墙的卡座，和欢呼捧场的人群格格不入。施英看到林雨萌听杨晓扬说完这些之后，就将手放在了杨晓扬的手臂上，想来是心疼了，想安慰他。杨晓扬多少还是喝了酒，肢体界限感十分模糊，注意力又在和施英说话上，想都没想就抬起另一只手扣住了林雨萌的那只手，还安慰地捏了捏。林雨萌惊得瞪大眼睛直直看着她和杨晓扬交叠的手，也不抽出，也不说话。
杨晓扬连连摇头：“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那你来空管，其实算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杨晓扬苦笑着喝了口酒：“嗯，也许吧……”
“可能你现在还没发现，一线管制员，藏龙卧虎的很多。”施英目光扫过了台上的驻唱美女，“华菁有个乐队，有一批忠实粉丝的那种地下乐队。”
“哈？”杨晓扬惊讶地长大了嘴。
“宋主任年轻的时候是个长发飘飘的文艺青年。混过作协，朋友圈子里全是诗人。”
杨晓扬直接说不出来话了，嘴还张着，跟个傻子一样。
但他眼神渐渐亮了一些。
“嗯，还有，我想想……陈晖。他做树脂模型一绝，拿过比赛大奖，每年都跑到上海去参加什么，展会。还有其他局的一个管制员，比较有名的，估计你也知道，去搞说唱了。类似这样的，一线其实挺多。华北局有管制员跟一群朋友去徒手爬喜马拉雅峰，破了徒手攀爬的世界记录。”施英一条一条地数，“肯定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是吧。”
杨晓扬点了点头：“嗯。”
他不知不觉放松了很多。施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就是说了。
最后，她给自己总结：“我觉得我们这个行业吧，对人在席位之外的个性，包容度很高。而且飞行员那套东西，在我们这儿不管用。你来了，就把职业包袱放掉，好好干就行了。”
林雨萌认真看着杨晓扬的侧脸，看他神情开解了，自己就也微笑起来。
施英本来打算和杨晓扬提前打个预防针，说一下自己给他申请停止见习的计划。可她看着林雨萌那个神情，就说不出来了。
何必泼人冷水扫人的兴呢？这世界上，动情时刻本就稀少。温情时刻就更难得了。在连旭家没喝完的酒，她也想再喝下去。于是她主动抬手叫来了服务员，点了杯名字顺眼的。酒不甜，她喜欢。
施英点酒的间隙，杨晓扬和林雨萌在说悄悄话。两个人说完之后，回头就看到施英坐在旁边观察着他俩。林雨萌的眼神一下子带了点悲伤神色，让施英皱起了眉。她总感觉，林雨萌在杨晓扬面前，很受压制。
她和施英一起的时候，可以就一个有趣的点一直发散出去，越聊越激动，手舞足蹈地自己说半个小时都不是问题。这些话题点往往就是，发动机性能，发动机油耗，涡轮维修……施英虽然不懂，但能听懂，也能参与讨论——或者说参与提问和抬杠。两个人都较真，遇到事情就地开始查论文查资料。就算争得有点急眼，最后也能互相以理服人。
但在杨晓扬面前的林雨萌，完全不是这样的。
“你俩怎么回事啊？”她尽量柔和地问。
杨晓扬低了低头：“就是……很好的朋友。”
林雨萌“嗯”了一声，根本做不了任何表情管理，神色就黯淡了下去。施英不想扫人的兴，可压不住自己的火气。她酒才刚上，没喝两口呢，就有点上头。林雨萌是很少见的那种，特别讨她喜欢的人。
“我听他们说，”施英一脸好奇，“你最近谈了个女朋友，是指挥室的？”
“嗯……航院上课的时候认识的同学。”杨晓扬知道施英是什么意思，如今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刚才的对话，又拿出了眼角的那点锋利，“但是我打算分手了。”
一句话噎得施英无言以对。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一点点酸苦和果香在她口中蔓延。她的直觉告诉她，林雨萌和杨晓扬不合适。可现在人家都这么说了，手也还叠在一起，搞得她好像在多事。
“师父，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杨晓扬松开林雨萌的手，朝她前探身体，认真地问她，“我一直觉得……你不相信我。你只是相信你自己。”
这酒喝多了。施英想。
她也想结束这段对话，可是杨晓扬的攻击性有点反制到了她。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和自己的徒弟在这搞制衡与反制，但好像，她和任何人都在下意识地做着斗争。杨晓扬从来都不是一个消停的人。他显然只是被环境压抑了。那么，施英就应该知道，自己会被防守反攻的。
“相信你什么？”她问杨晓扬。
“我会把工作做好的。”他强调，“也会把有些事情处理好的。”
杨晓扬说后半句的时候瞥了一眼林雨萌。但林雨萌在出神，没看他。他的眼神里有点奇怪的决绝意思。这又让施英不适了。
她叹了口气：“顺其自然吧，不要强求——”
“我觉得他能做好。”
林雨萌突然开口说话，出乎了施英的意料。杨晓扬眼神一下子亮了，回头冲着林雨萌笑了笑。施英感到一阵疲惫，或许人家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着自己无从插手的事情，她有些自作多情了。
大概就像杨晓扬说的，她总想拯救别人，但实际上，想拯救的只是自己。
施英端起酒一口气喝完，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袖子，然后告诉杨晓扬自己要走。她看着林雨萌，问她：“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林雨萌看着她，没说话。
于是施英就自己一个人离开了酒吧，走的时候还把账给结了。当然没有让学员来请自己的道理。她心里压不住的萧索感觉，哪都不想去，好像哪都不满意。只有一种持续的隐痛、燥动，没有一个消停的时候。她看林雨萌那个情感状态，看得心里很不舒服。她觉得那状态有些眼熟。
施英回家倒头就睡。连旭在她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跟她一起出门了。她知道连旭没有回他自己家。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连旭要去哪。
那整个夏天，看起来日子最让人羡慕的，其实是申小深。
单位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去调整身心。放完之后袁川分局的主要精力就是在调整几个领导的去处，加上新的任命，等等，也其实没有太大功夫安排他。申小深开始出去玩，从国内玩到国外，整个人晒黑了三个色号，小肚子也没了，朋友圈照片里的笑容日渐阳光明媚。
除了脸黑黢黢的。
原来没玩过跳伞，去玩了。本来他是中度脂肪肝，看起来瘦但有隐形肥胖，回来之后体检了一次，发现完全没有了。在德国喝了啤酒节，大瀑布前拍了游客照。休假结束单位报到那天，办公室的人差点没认出来他。
塔台的人，包括施英，好几个都找他约过饭，但被他婉拒了。因为之前都很熟，所以实际上也并不怎么“婉”。对施英更是就三个字：不想吃。
运行科室的工作虽然日复一日，但日子又过得很快。如果不是天天跟班，会连业务更新都跟不上。今天修一根跑道，明天开个新机坪，后天重新设计复飞程序。业务标准也是跟吹风一样，跟着领导的心情走。在这样潜移默化微风拂面的更迭之中，当时感情再深的同事，一旦离开了，也会很快淡出大家的视线。
管制员最擅长的就是适应新情况。就如同塔台很快适应了宋铭章的新身份——后勤公司的一个什么总经理。
具体什么总经理，无人在意。
一般只有在丢了饭卡又去食堂补办的时候，才能看见他。
起初，宋铭章也是不适应的。他像是一个焦虑的大蜜蜂，恨不得催着所有相关的人把业务做完。后来，他手下的一共三个员工开始隔三差五请假，工作不能按时完成，宋铭章自然也无法按时向上级交差……然后他发现无事发生。
从那一天开始，世界在他面前完全变了。
都说一线科室主任是最难干的活。此言非虚。如今的宋铭章回看原来的日子，她觉得那简直就是完全无法忍受的人间炼狱。他是怎么受得了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现在他甚至有空——更有心情——开车四十分钟去堵成狗的宁麓区买小炒猪肝。只因为那家的味道确实比小区门口要好。
他将车停到路边，期望不会被贴条。
小炒猪肝门口已经排了十几人的长队，只有前边的三四个人能站在楼房的阴影里。燥热的四十多度空气竟然没有人放弃。年轻人打着伞玩手机，衬衫体恤纷纷汗湿出深色的阴影；中年人手里提着刚买的菜，不耐烦地看着已经售卖一空的窗口。队伍纹丝不动，因为新的一锅还没出来。
宋铭章挪到窗口看了一眼，用方言问店家：“还要多久的？”
“下一锅五分钟吧。”店员回答他。
他觉得这个时间可以接受，就绕到队尾，准备安安生生等一等。一锅大概能卖三十份，还是能轮到他的。他往后走的时候看微信，女儿问他排队的人多不多，他回复“还可以的”。结果走到一半，他被人拉住了。
宋铭章抬头一看，是汪远。
在他开口之前，汪远抢先说：“来开一周的会，吃点好的吃点好的。”
“是，全袁川这家味儿最好。”距离上一次他见汪远，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所以宋铭章感觉很多想说的，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那个，啊……潭潭想吃猪肝了，让我来给她买。今天这个天真是热啊。”
“太热了，比浦宁热多了。”
安航的总部在浦宁，汪远自然也就常驻浦宁。因为原先的驻地是袁川，他算是回袁川比较多了。只是这几年他不再分管袁川这个大区，所以回来的机会变少。他当然也知道袁川跑道侵入的事情，处罚通告是明传电文发到所有运行单位的，他也看过，自然也知道宋铭章被免职了。如今看着宋铭章状态不错，汪远就也没想提这件事。
“你站我这吧。”他拉着宋铭章插队。
宋铭章看了看后边的两个人，感觉挺不好意思的。但临着他们的一个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去看手机了，算是默许，宋铭章就顺着汪远的意思站进了队里。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宋铭章的额头的汗已经开始往下流。胖子是会容易出汗一些。
他跟汪远说：“你肯定也知道，我离开一线了。”
“啊。”汪远点了点头，“知道，知道。”
宋铭章转念一想：“哦，对，你们肯定看过文件。”
“哎，我看你现在状态挺好的。”
宋铭章朗声笑了笑：“现在这过的才是生活嘛。用他们年轻人的话说，科室主任，狗都不干。”
说完，宋铭章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我女儿说的，嘿嘿。”
“我懂，我懂。一线是最难的。你干一线的领导，又要你担责，又没什么钱拿，是吧。”
“主要是安全压力太大了。”
说话间，队伍动了起来。人们发出了一些无甚意义的声音。靠近窗口的第一个人语气愉快地说：“一斤五香的，不要辣油。”然后就是微信扫码声，店里的人工女声报出：“微信到账，28元。”
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
“晓扬，最近怎么样？”
“他没跟你汇报啊。”
“他？他就会跟他那个张教说，离开了安航我也就不是他领导了，哪还记得我。没给你们惹什么麻烦吧，这小子。好歹是我送过去的人，他要是给我瞎搞，那我可要收拾他。”
宋铭章继续眯着眼笑：“挺好的啊。我看施英带得挺好的。”
“哎呀，你们那个女带班啊，厉害得很。”汪远回忆起监管局那个会还心有余悸，“她收拾杨晓扬，那是够了，够了。”
“我本来想让她接塔台主任，后来想了想，没忍心。”宋铭章跟着队伍往前挪，看了一眼窗口，发现剩的猪肝还多，放下心来。他们就快要挪到阴影里了，已经能感到店里吹出来的冷气。“再说了，如果当了主任，哪还有功夫带我们的功勋副驾嘛。”
“哎，别提这事了。”汪远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挺对不起他的。但是我们公司吧，那个文化氛围，确实不适合他再待下去了。”
“来塔台挺好的。”宋铭章接了一句，然后改口，“去塔台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