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事不是施英第一次干了。
刚放单第三年,代锦出院一个月之后犯病,施英尝试在家照顾她两周后彻底崩溃,将她再次送到了医院。从那次入院开始,医生就让她做好长期留院的准备。施英那个时候一边装修房子,一边值班,一边照顾代锦。代锦入院之后她才能睡两周以来的第一个整觉。那最难的两周,施英以一种惊人的平淡和乐观扛了过去。
生活就是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境的战役。
然而离奇的是,自那个时候开始,施英过上了太平日子。房子的装修出人意料的顺利,没有人坑她,也没有因为各种物流原因无法到货的家具,没有涂得不够厚的防水。她就这么平平淡淡装好了新房,平平淡淡地值班,平平淡淡地每月还着房贷。她甚至可以和连旭正常地说话,两三个月都没有争吵。她每周去看代锦一次,代锦见她就打,后来她就每月去看一两次。同事对她都很好,她交到了朋友,宋铭章也很照顾她。
但就这么两三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精神状态有些不正常。
起初是莫名其妙的情绪低落、烦躁,没有原因。然后失眠,早醒。施英照顾代锦这么多年,对精神类疾病的了解顶半个医生。她知道自己可能有些抑郁,加上空管的工作性质,让她长时间地焦虑。到后来,她发现自己凌晨四点起来值班也要在电梯里哭一场。而吓到她的那一次,是她大夜的时候在席位上发呆,一眨眼,看表,发现过了半个小时。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跟宋铭章申请停岗,原因是自己家人住院,她目前状态不适合值班。
她不敢去医院看病拿药,因为如果确诊精神类疾病,她的职业生涯会彻底结束。所以,时至今日,她当时到底是抑郁状态,还是已经到抑郁症的程度,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总之,幸运的是,在停岗一个月之后,施英的情绪慢慢地好转了。
说来也奇怪,就是那一个月之后,施英开始不乐意去看代锦了。她总是很想逃离那个地方。她也不喜欢在自己新买的房子住,因为那里有一间房间是为代锦准备的,房子里也有很多装修是按照代锦的喜好布置。
她并不是伤心,只是简简单单的,不喜欢。
施英见连旭又开始跳,虽然不耐烦,但因为知道连旭是关心她在乎她,就总会被拿住脚脖子。她放下手里拿出的酒杯,酒杯磕到台面,清脆地哼了两声。她转过身面对着连旭,背靠在餐桌上。
“你记不记得我前几年连休过两个月。”她问道。
“嗯……”连旭眯了眯眼,“不会你那次就是申请停岗了吧。”
连旭防备的表情像是个随时准备伸爪子的傻猫。施英心里突然就软了,松懈下来。她走到连旭面前,又绕过对方,去茶几上拿起那个盒子,看了看,又放下。她在客厅里踱了两圈的步,最后站到窗前,打开窗户。热风唰一下刮进屋内,迎着糊了施英一脸。连旭看得十分着急。
“你到底他妈想说什么?”
她转过头看向连旭:“我再怎么样,那也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如果去值班,我一个人的事情就会影响千万人的事情。我不能现在就让自己立刻好起来,或者让自己平静下去。但至少我可以把这种风险在我这里斩断吧。”
看着连旭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神情,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连旭消化完了这段话,一脸不解,却也有无奈的妥协。
“至于吗?”连旭问她。
施英挥了挥手:“签派的工作还是离直接的安全压力太远了。”
更别提连旭现在,整个就一小少爷做派。
施英就是个心很重的人,所以她有时候也很羡慕连旭这种坦荡地自扫门前雪的生活方式。
就很简单。
她看连旭可爱,和连旭在一起的时候便也会对自己宽容一些。一年里有那么十天,她会主动不和连旭吵架。十天里有那么几刻,她也会撒个娇。
“你别管我了行不行啊。”她皱着眉头埋怨,“好好喝酒行不行。”
连旭甚至在开口答应之前就已经迈腿走向了餐桌:“哦……行。”
施英准备的停岗申请,不止是她一个人的,还有杨晓扬的。她个人认为停岗休息一段时间对杨晓扬有好处,而因为她就是责任教员,所以她的个人意见就等于决定意见了。杜南山是不会阻止她的,因为成文的申请交上去,他就不能当作没看见,否则将来出事了,他的责任也会很重。
可惜的是,和连旭的那瓶酒只喝了一小半,施英就被一通电话打到了三公里之外的酒吧一条街。打电话给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雨萌。林雨萌只说如果她有空的话就去一趟,语气听起来不像吃喝玩乐那么简单。况且林雨萌也不是吃喝玩乐的人。
施英担心林雨萌在酒吧遇到了麻烦,就抓了钥匙,打车直奔目的地。那家酒吧倒不是那种蹦迪的夜店,所以施英一进去,便松了口气。
她远远看到林雨萌朝她招手,至少看起来,没有缺胳膊少腿或被人迷晕,施英就又放心了一些。在这样稍稍舒缓的心情中,她绝不会想到,自己走近之后会发现,那个靠在林雨萌身上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亲徒弟。
林雨萌穿得和平时见她时不一样,但也并没有太明显的差别。杨晓扬靠在林雨萌身上,明显喝多了。林雨萌哄着他,态度非常纵容。她攥着杨晓扬的手,一句一句耐心地劝他不要再喝了。林雨萌的眼神里都是心疼。而施英也必须要承认的是,杨晓扬看起来和在单位也不太相同——他更像一个活人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明白过来,林雨萌一直跟她说的男人,就是自己的这位好徒弟。
杨晓扬喝多了也不闹,就靠在林雨萌身上玩自己的眼镜。一会儿摘下,一会儿戴上,用手拨弄,让自己的眼镜在镜片和镜片之外来回切换。他像是在刻意释放魅力,就是要享受林雨萌对他的爱和纵容。就类似那种大大方方伸手要糖的孩子,反而让人更想给了。施英看得出来杨晓扬的“故意”,可林雨萌第一次见这种套路,还是挺架不住的。
“英姐来了。”她语气十分温柔地对杨晓扬说,“你要不要和她聊聊。”
杨晓扬的眼神聚焦在施英身上,呆滞一秒之后,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站得太猛,险些摔倒。
“英姐。”他叫了一声,“师父!”
他一把拉住施英的手臂,施英闭了嘴,任由他扯着坐到沙发上。她前倾探身,绕过杨晓扬,看着林雨萌:“就是他,是吧。”
林雨萌点了点头。
“他让你把我叫来的?”
“嗯。”
“他自己为什么不叫。”
“他说怕你不来。”
施英很烦被人胁迫,张嘴刚要怼杨晓扬,就见这年轻人对她笑了笑:“英姐,其实是我不敢。雨萌说她可以帮我打电话。”
这让施英很是不解。
“我是你师父,你有事找我,我为什么不管?”
杨晓扬听完,看着他笑,眼圈都有点红了,也不知道是被碰到了哪根脆弱的心弦。施英被盯得心里发毛,觉得杨晓扬傻,但也觉得杨晓扬身上这傻气有些珍贵。她的心就软了。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她会下意识去保护那种尚有傻气和棱角的人。
她被盯得没办法了,就找林雨萌:“雨萌,你管管。”
“啊?”林雨萌不知道自己怎么管,就去扯杨晓扬的手臂,声音柔和得跟哄孩子一样,“你不是有话要和英姐说吗,说呀。”
“嗯。”杨晓扬点点头,又从桌子上拿起林雨萌的软饮,塞到她怀里,“你先喝饮料,我跟我师父谈点事。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他把林雨萌这么强行安置住之后,又找服务员要来酒单,递给施英,说要请她喝酒。可是施英不是林雨萌,她现在满头问号,无心喝酒,杨晓扬越是劝,她越是拒绝。最后杨晓扬只能叹口气,很平静地说了句:“那好吧。”
结果反而搞得施英心里有些愧疚?
人如果真喝醉了,根本不会有什么行事逻辑,哪还能这样表现出正常的情绪反应,还失落,还照顾人,还劝酒劝得一套一套的。因为被连旭这么借酒装疯过,施英很快看出来杨晓扬根本没那么醉。只是杨晓扬在单位的时候一向比较谨言慎行,虽然身上那种气质是压不住的,但总归是在谨言慎行。有时候,飞行员之间的那种规矩,反而还会让管制员们挺不习惯的,总觉得“不至于吧”。
所以杨晓扬如今的反常,肯定也有原因。施英想知道背后的原因。
“你遇到什么事了?”她问杨晓扬。
“没有没有。”杨晓扬摇头,“师父,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特别差的学员。”
施英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啊。”
说她施英的徒弟差,那不是在她施英的脸吗。这话也要看是谁说,和为什么说。如果是为了提点杨晓扬,为了帮他进步,那施英可以不计较。但如果纯是看杨晓扬是飞行出身,或者立过功,所以扎眼,那施英就得把这人拎出来理论理论。
“谁说你差了吗?”她很严肃地问杨晓扬。
结果,杨晓扬愣了一下之后,眼圈又红了,接着还盯着施英笑了起来。
“英姐,你生气了啊。”
“有点吧。”施英接着又问,“谁说你差了?”
这两句语气完全不同。杨晓扬能听出来,第一句施英是想问人,第二句施英是在训他。
说他差,他就要信吗。
“晓扬,既然说到这个,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施英平静地看着他,像是能看到他的内心深处,“你来空管,到底是为什么?不用跟我说其他人的想法,只讲你自己心里的原因。”
杨晓扬干脆也不装醉了,语气坦诚而认真。
“因为我在安航呆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