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航空1885次航班。
出国境的时候,施云飞还准备一会儿和一副换个位。今天的驾驶舱梯度太大了,一副刚刚考完升机长的考试,结果还没出来,这结果正是施云飞来拍板。本来国际航班是要双机长制度的,但因为330机长紧缺,最近公司刚刚去掉了这条多加的安全余度。
到了巡航高度和巡航马赫数之后,施云飞跟一副交代了一句:“你上座,我看个文件。”
他没什么文件看,只是想降一降驾驶舱梯度。
这一趟是飞多伦多,跨洋。这个季节垂直能见度很好,如果经过没有云层的地方,是可以直接看到万米之下的蔚蓝海面的。在高空看海有一个很神奇的效果,海面看起来波纹是完全静止的,像是一块毛玻璃样的蓝色晶体,有大而圆润的弧线,表面稍鼓,上边偶尔有颜色不同的斑点,可能是礁石小岛。太阳光非常刺眼,大家都带上了墨镜。施云飞抬手用航路图挡在了前风挡上。如果他不这么做,这个驾驶舱里是没有人敢这么做的。
他并不是那种死扣规章的领导。规章有时候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尤其当施云飞成了指定部分规章的人之后,就多少有了跳出现有规章、审视现有规章的意识。
国际航线飞久了,他很少参与女儿的教育,一切重担就都压在了妻子的身上。两个人之间最近有些矛盾,今天早上出门前,他们还吵了一架。代锦虽然有时候情绪波动比较大,但却是个真性情的女人。施云飞教员做久了,总是不会好好说话,张口语气就很硬,代锦总被惹恼。然后两个人还没把矛盾谈开,施云飞就又要飞一个星期的国际。时间久了,问题就累积下来。
他手上拿着文件,心里想着家里的事,文件一页都没翻。乘务长给驾驶舱送了喝的进来,问他们饿不饿,饿的话就现在准备饭,不饿的话就等后舱发完。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之后,口径都很一致。
“等后舱发完吧。”
“好嘞。”乘务长笑着,侧着身从驾驶舱狭窄的空间里蹭了出去。
施云飞有些累了,考虑去后舱睡一会儿。结果一副叫住了他,说了句:“施总,左发温度有点高。”
“我看看。”
阳光透过航路图在一副的白衬衫上投出斑驳的影子。施云飞凑到左座后边看了一眼仪表,左发温度只是高了一点点,没有触发告警,并且温度稳定,原因却有些不明。
“交输活门关断再开一次。”他平淡交代。
一副照做,动作娴熟,很快,两侧发动机的温度就持平了。但施云飞心里有一丝丝的波澜,他却始终无法抓住这个波澜。他仔细想了一遍之后,自言自语问出一句:“今天有带故障吗?我记得没有啊。”
“没有。”一副很快回答。
二副查了pad之后也跟着确认:“没有。”
“这种情况一般发动机带故障的时候会出现,但不影响飞行,只影响二次放行的备降场标准。和我们其实没什么关系,就是签派那边的事情。二次放行的时候要跟他们再确认一次。”施云飞重新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去后舱,“我去后舱休息一会儿,一副代机长。另外,再确定一下今天到底有没有带发动机故障。”
一副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翻了pad里的放行单,给他看,确认了确实没有。
施云飞在后舱迷迷糊糊睡着了几分钟,梦里边都还在绕机检查看发动机。他想确定今天的发动机是不是带故障了,放行单却被风吹到了机坪。他在烈日暴晒下的机坪上追着放行单跑,就是怎么都追不上。
再下一秒,他被前舱的乘务员叫醒。她的神情平静,可是过于平静了。
“施总,雷哥让您进去看一眼。”
施云飞解了安全带就往驾驶舱走去。
一副叫做雷雨田,属于一种爸妈偷懒的起名方式,只是这个名字来干飞行员,多少有点不太吉利。平时驾驶舱里开过不少关于他的玩笑。雷雨田一米八五的个子,长得很帅,是公司里不少乘务小姑娘的心仪对象。然而这人心不在焉地换了几个女朋友之后,快三十岁了也定不下来。
有传闻说他不喜欢女的。
然而此刻,不论是姓名、性别、性向,在这个驾驶舱里都无关紧要。左发的温度还是持续偏高,雷雨田照着施云飞交代的方法处理了几次,都只有那么五分钟的正常期。之后,他甚至翻出来发动机高温的检查单对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只有一个可能性,而这个可能性非常恐怖。
油箱里有东西。
他很希望是自己过度敏感了。
只是一旦产生这样的猜疑,他就不可能再安心巡航。终于,扛了半小时之后,他还是把施总叫了进来。客观来说,如果不是驾驶舱的梯度过大,这个时间应该更短一些。而如果施云飞能更早进来,更早开始判断,更早开始决策,是否1885就还有生存的可能?如今来看,已经不得而知了。
事故的发生不是单一事件的结果,而是由被打破的安全链条导致的。
施云飞一进来,就直接要求回到左座,雷雨田很快解开安全带,换到了右座。二副直接站在他俩的身后看仪器。正好,此时飞机遇到了晴空乱流,有些颠,施云飞直接打了两下灯,让后舱都坐下系好安全带。
他其实是有一些直觉的。
这种直觉很难形容,大概就是,整个运行中,整个飞机上,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的摸不清楚。这个东西大而未知,给施云飞的体验和以往都完全不同。有经验的飞行员经过几万小时的飞行,对飞机是由最起码的“手感”的。甚至排故,有时候更多是靠一种直觉。但这次的情况,让施云飞完全的陌生,他就心里开始起了一些黑压压的念头,怀疑今天要完了。
平时这种念头也时不时出现,所以他起初并未在意。
他认真看了一会儿发动机温度:“倒是挺稳定,高得不多,但就是高……”
“那为什么关断交输活门就会降下来?”雷雨田若有所指地问。
施云飞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短暂的对视中,达成了一种隐秘的共识。
今天这个事,可大可小,说不清楚。
“你说你的想法吧。”施云飞用沉稳的语气交代雷雨田。
观察员尚在后边探头探脑地看,驾驶舱里必须有共同的情景意识,驾驶员之间是不可能搞心照不宣那一套的。
“交输活门关断,除了影响供油油箱外,还会影响输油管道和输油泵里的压力关系。燃油在油箱里的流向会有轻微的改变。我怕是……有东西在供油口附近,开了交输活门,那东西可能就离供油口近一点,堵住一些,发动机就会有些供油不足。”
雷雨田说话的时候,施云飞还在看气象雷达。他一把拿掉了遮阳的航路图,看到前方有一块云区。砧状云顶直接冲到了平流层,冒了个尖尖,这是很少见的,可见下边会是很强的海上雷暴。
“先跟管制报告。”施云飞果断决策,“再飞一会儿甚高频信号就不好了。你试试能不能发出去,不行的话就卫星电话打给家里。”
“收到。”
雷雨田照着施云飞的指示去做。当前航路是日本空管在指挥,日本管制的英语,和雷雨田的英语,在那一分钟里,也成了挡住飞行安全的又一座大山。雷雨田还在和日本管制叽里哇啦地讲的时候,飞机掠过了那块鼓包的砧状云顶。左翼稍微割到了云晶。
施云飞突然心里一闪,感到了一丝不对。
下一秒,整个驾驶舱响起一片告警声。飞机的动力输出明显不稳。施云飞立刻断开自动驾驶,把住杆,去稍微推了一下油门,发现手感像是一片虚无。他简单看了一眼几个参数之后喊了一句:“左发喘振!”
雷雨田的话说了一半,直接卡住了,开始配合施云飞处理特情。
正常情况下,发动机的喘振是可以消除的,只要适当减少推力,再加上发动机的自动排气装置,只要能恢复发动机内涵道内的气流,就可以消除喘振。可是飞机为了平衡左右发的压力,也会自动调整左右发的供油。左右发的供油一变,他们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1885那可怜的左发喘了几下之后,温度直线飙升,很快,发动机熄火,同时,左发的火警灯亮了。
仪表显示的是左发供油故障。施云飞立刻开始做相应的检查单。雷雨田在无线电里喊MAYDAY,可是飞机已经飞到了甚高频无法覆盖的区域。由于剧烈的颠簸和震动,观察员摔倒之后就爬到后边的座位上拴上了安全带。他此时能做的很少,为自己的性命祈祷就已经是最主要的。
左发到底是火警还是真的起火,无从判断。施云飞开始下高度,直接转弯打算返回最近的机场紧急着陆。他们下了高度之后才发现,那个冒尖尖的砧状云顶不过是冰山一角。淹没在卷层云之下的,是一团巨大的热带气旋。成片成片的雷雨云聚在一起,施云飞一边飞单发,一边处置发动机火警,一边绕飞。
有痕迹显示,1885尝试过水上迫降,但却不知为何没有成功,只剩星罗棋布的碎片,落在北太平洋上。业内人士大多认为,这种程度散落的碎片,说明飞机在空中就解体了。至于为什么空中解体,因为没有找到黑匣子,所以无从得知,只有推测。
二十年前,广播式自动相关监视——也就是常说的ADSB——还没有普及。因此,现在这些能显示飞机实时位置、高度、速度的软件,也根本没有出现。只能按空客给出的发动机下行数据推测,右发是在四千多米的高度剥离机体的,这也符合空中解体的说法。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施云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眼前模模糊糊,一直在闪现施英的笑脸。如果可以的话,他多想再回到地面,回到女儿的面前,回到那个家里。他还有爱、生命和无限的责任想要献给他的家庭和事业。心中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他也仍没有放弃挽救飞机姿态。只是最后的那一瞬间,他稍稍懈怠了,放弃了。他回忆着个人生命中的一切,转身面对了自己的死亡。
他是1885的机长,却也没有什么特殊性。所有机组成员和所有乘客,直面的都是这样的戛然而止。只剩下绵长的痛和无尽的哀伤,留给地上活着的人。
在施英家的客厅里,她斩钉截铁地回答连旭:“不想。”
连旭一下子就有点急眼,问她:“那你为什么要做?”
每次连旭这样,施英都会很烦。她不知道该怎么像连旭解释,那些事情就像永久的阴霾一样追赶着她。是,她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了。是,过去的事情总要过去。是,民航已经二十年没有出事了,还不够吗?可是她如果没有一次尝试,没有真的去面对过去,又怎么能走向未来呢。她试过很多次,很多种方法了,才敢承认,“回去”就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但她永远都不可能回去。时间不会倒流。现在的这些科技和手段不会加成到1885的身上。广袤无垠的北太平洋,几万米深的海沟,没有人知道那两个橙色的小盒子在哪个角落。
可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无力,无助。什么都不能做。文件里说什么就能是什么,任何人想怎么解读施云飞就能怎么解读。面对这一切,只能两手一摊。让人没有活下去的信念和欲望。
施英知道自己心理状态很差。她也慢慢意识到了,袁川塔台那固有环境的剧变对她的影响比想象中要大。
“我已经想过了,塔台主任我不会干。”
连旭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最近我的状态,很差。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但其实我已经不太适合值班了。所以我打算打报告,停岗一段时间。等恢复好了,再做个熟悉培训,然后再复岗。”
连旭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在监管局,只见过那些已经不适合值班的不愿意离开岗位,没见过施英这种主动说自己不可以的。
“这么多年了,施英,”他问对方,“你把自己当人看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