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徇私
功夫包子2023-03-29 18:295,195

  那一晚杨晓扬和林雨萌吃饭喝酒聊天到凌晨四点多。最后,杨晓扬叫了个代驾把林雨萌送回家。他从林雨萌的反应可以看出来对方怕是几乎从来没有来过这些营业到第二天早晨的酒吧,也没有这么在外边喝过酒。她的眼神四处观察,点酒的时候毫无章法,起初有些无所适从。可是她的那种“怯场”之间,却散发着一种沉稳的勇敢,让杨晓扬看了越发敬佩喜爱。

  这种勇敢似乎感染了他。

  他并不了解空管局的作风,很多时候身上带的就还是公司的习气。塔台有些人是不太看得惯他的。他并不觉得以施英的脾气,会要求塔台人帮他瞒下这个错误,也心里知道塔台有些人会乐见他被打磨棱角。所以,杨晓扬按公司的习惯直接准备了一封辞职信之后,带着信去找了杜南山。

  杜南山被他叫住的时候,很惊讶。

  从形势上来讲,下一任塔台主任到底是他还是施英,其实尚没有定数。空管这个系统最大的缺点,就是师徒派系严重。杨晓扬是施英的徒弟,理论上来讲,单独来找杜南山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过他和施英合作得一直不错,塔台氛围这几年也比较好,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杨晓扬遇到了困难,又不好找责任教员说,才来找他。

  他是带着提供帮助的心态和预期,面对杨晓扬的。

  杨晓扬提出来去办公室单独和杜南山聊一聊,杜南山自然应允。他带着杨晓扬到了塔台配楼二楼的一间副主任办公室。说是副主任办公室,不如说是塔台杂物间。这里平时没有人办公,堆着很多用完的交接班本、会议记录本之类的,还有一些管制员忘记领取的节假日礼品。屋子里很热,杜南山开了灯之后就顺手开了空调,温度调到最低,然后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甚至没有一个干净的椅子可以坐。

  铁打的席位流水的管制员。管制员轮班习惯了,反而不喜欢有一个固定的地方。他们经常站着聊天,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怎么了,你说吧。”杜南山问杨晓扬。

  杜南山是个性格十分沉稳的人,甚至可以说中规中矩,没什么自己的脾气和个性。但他也善于抓住时机,要做的事情绝对能做好,值班时候情绪稳定头脑清晰。这种人,其实是单位里最聪明的那群人。

  所以,杨晓扬手里捏着的那个信封,杜南山不是没看见。他只是没觉得这信封和眼前的事情有关系,毕竟事业单位又不搞辞职信的那一套。

  “杜主任,我前天值班的时候,遗忘动态了。”杨晓扬很坦诚地说。

  飞行员经历的培养过程,有些时候有点半军事化的味道。所以飞行队伍里边,驾驶舱外,梯度是很大的。对于杨晓扬来说,要将这么严重的事,就得是这种态度。可是这态度把杜南山搞得更加云里雾里。

  “哦……然后呢?”他问杨晓扬。

  杨晓扬愣了一下:“有架起飞的航班还没起飞,我就先给落地航班发了落地许可。”

  杜南山皱着眉头思考了半秒。他思考的是杨晓扬的意图。

  “指令发出去了?你师父没拦住?”

  “没有,师父很及时就把我的话筒掐了,然后发了起飞。”

  “录音里能听出来?”

  “啊?”

  “你是发出来了可以落地,还是只是发了地面风。”

  “发出来了可以落地。”

  “那你师父怎么掐的?”

  “就说,作废,继续进近——”

  “哦,那还好吧……我还说呢,你师父不可能把不好这个尺度。”

  杨晓扬彻底迷茫了:“杜主任,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杜南山简单递给了他一个安慰的表情:“没事,录音里只要有’作废’这两个字,加上当时指纹记录是你在见习,那就算将来差录音查到这一段,也是可以给上级交代的,这就行了。你不用想那么多。你师父说你什么了?”

  “不是,也没有……”

  本来,杜南山已经神情放松下去,结果杨晓扬一说施英也没说什么,杜南山一下子心里又没了底。他知道施英那个脾气,全塔台人都知道,她带的徒弟口径一致就是四字评价,“不怒自威”。遗忘动态这种错误,施英是不太能容忍的,他推测是施英说了什么让杨晓扬心理压力太大,才来找他“主动上报”。结果现在看来,也不是?

  于是,杜南山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一个细节。

  “你手里拿的什么?”他问杨晓扬。

  杨晓扬直视着他:“辞职信。”

  这三个字可把杜南山吓住了,他脑子已经瞬间转了十圈,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的利害关系全过了一遍。他瞪着杨晓扬:“你不想干了?晓扬,呃,那个,我知道你师父带学员比较严格,但是如果你真的有什么意见,我们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地方,大不了换个责任教员,也是可以的——”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英姐她没问题,我——”杨晓扬压根不知道事态会是这种发展,越说越错,然后实在忍不住问出来了眼前那个越来越大的疑惑,“我那个事儿没关系?!”

  “什么事儿……哦哦哦,你说发错指令那个事儿?你还没放单啊,这也是学员常见错误。嗐,我见习那个时候发错的多了。”

  杨晓扬突然觉得自己重新可以呼吸了。

  “啊,我还以为……”

  杜南山笑了起来:“那你怎么不去找你师父交辞职信,还来找我。”

  对杜南山来说,杨晓扬就算再是功勋副驾,再是通过关系进来的,再是空管局飞管和谐的活招牌,再是塔台的一尊大佛,他也只是一个25岁的年轻人。杜南山今年四十多了,对杨晓扬必然有对后辈的宽厚在。

  他这话是打趣的,杨晓扬却懵了。

  “我想着,您现在不是在主持塔台的工作吗,那您不就相当于是塔台主任……”

  “主持工作归主持工作,下一任可不一定是我呢,啊。”杜南山拍了拍杨晓扬的肩膀,逗他,“还可能是你师父呢。”

  “啊?”

  在杨晓扬的概念里,部门领导总会是男的。飞行部的部长副部长、经理、资深教员,哪个不是男的。

  “你师父不想干而已。”杜南山颇为看开地调侃了一句,“你师父可是很知道什么好干什么不好干啊。”

  “不是,我还以为,我师父毕竟是个女的……”

  杜南山继续笑他:“怎么了,女科室主任也不少见的。你要是早来七八年,进近和区调的科室主任都是女的。”

  这世界有很多我并不了解的部分——这就是杨晓扬的第一反应。离开了飞行工作之后,他发现民航业有大块大块的地方,让他觉得陌生而新奇,也有大把大把的人,过着他完全不了解、不熟悉的生活。他原来飞航班的时候,看见的只有自己的航班和自己的航线,甚至管制员语气差一点,多问他几句,他都怀疑自己被针对了。可他见习过雷雨天气的放行席位之后,就发现,他是真的连一共有几架飞机都来不及算清楚,更不可能记得每架飞机的航班号、目的地、时间、状态。他认识林雨萌之前,觉得夏天在机坪上绕机检查一圈就浑身被汗浸湿,机务的工作根本无法想象,不是人能干的。认识林雨萌之后,他发现原来那种工作一个小姑娘也能做得很好。而机务之所以忍受那种工作强度,是因为很多人没有选择。如果他早些年就知道这些,工作时候对管制一定更配合,对机务一定更体谅。他原来觉得,飞行员就是这个行业里最领头最重要的那个分类。他原来对其他岗位的人最多是尊重,却难有尊敬,头也更是低不下来。如今看来,所有人都比他想象的要厉害。从天上到地上,换的似乎不仅仅是工作,更是视角,和视野。

  说来也很讽刺,很多飞行员在天上看万里高空,却是视野最狭隘的那部分人。

  让国内的飞行员走出自己局限的认识和圈子,真正有全局观,和民航各个其他岗位的人共同协作,原来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

  民航二十年的安全记录,就是靠这所有的人一点一点拼下来的。

  “原来是这样。”杨晓扬对杜南山感慨。

  屋里的温度倒是已经拉了下来,可是他们的话也谈完了。杨晓扬考虑了一下之后,还是问了杜南山一句:“可是我师父当时不让副调把这件事告诉您……”

  杜南山眼睛转了转:“她应该是怕这件事影响你。”

  “杜主任,我……没听懂。”

  “她原话是什么?”

  “她说如果你从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我就太被动了。”

  “对啊,这事不是个大事,但咱们塔台现在在特殊时期,你也知道,所以就有些敏感。她是怕我知道之后,对你有什么看法,将来影响你放单。你师父就是单纯护你一下。”他看了看杨晓扬手里的那封信,无奈地笑了,“哪有辞职那么严重。你要是想走,我们也得留你啊。你有没有想过,晓扬,你是空管局里一块写着’飞管和谐’四个大字的活招牌。”

  杨晓扬的眼神闪了闪:“但我不希望因为这种原因,塔台就对我——”

  “你放心,不会的。就算我会,你师父可是绝对不会。我讲政治,施英从来都不讲政治。施英只会对你更严,担心你干得不好了,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脊梁骨?杨晓扬还以为自己的脊梁早就断了。

  “不过……”杜南山沉吟了一下。

  “杜主任,您说。”

  “就是,你心思有点重了。我觉得,你还是多跟你师父沟通一下。”杜南山语重心长,“还有就是,如果之后你师父对你遗忘动态这件事比较在意,要暂停你见习之类的,你也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她不是要刁难你,就是对你把关把得比较严。”

  杨晓扬笑了:“这我当然知道。”

  “嗯,那就好。”

  其实杜南山心里有数,估计自己过两天就要接施英通知——啊不,接施英的申请,让杨晓扬暂停见习了。他个人是觉得不至于,但师徒之间的事情,他不会太多干涉。

  不过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理论上来讲,下一任塔台主任是杜南山还是施英,尚且没有定论。这句话并不是瞎话,也不是杜南山客套的话。一线科室主任并不是一个好干的工作,管制部的领导们当然都喜欢杜南山这种人,因为杜南山圆润、听话,能承上启下,懂配合。可是局里边有些倾向于施英,因为杜南山的风格和宋铭章太像了,他们想要个雷厉风行手腕硬的。

  所以这件事的关键,其实落在了,施英自己的想法上。

  局里想提她,只要她也愿意,稍微积极一些,最后总能如愿的。可如果她不愿意,杜南山就顺理成章。杜南山和施英合作良好,加之此人性格所致,不喜欢主动挑破窗户纸说话,他就一直在细节处试探施英。施英之所以一直还容忍他的这种试探,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她自己也没想好。

  科室主任随随便便一张协调单,就能调所有的录音录像和存档资料。当年华南航的空难,就在施英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她不想坐这个职位,她内心是抗拒的。

  发现她有当科室主任想法的第一个人是连旭。连旭和施英去市里吃饭,吃饭的地方离施英家更近,两人吃完就回施英家喝酒。施英不太会收拾房间,认识连旭之前,是会乱到寝室其他人和她吵架的程度。但慢慢地,她多少也会更好地照顾自己的生活了。然而连旭也仍旧每次到她家都忍不住收拾一遍。

  很顺手,且很习惯。

  客厅的茶几上,是施英打出来写写画画用的一张班表。那个班表最后版本五颜六色,看得出来排班是个辛苦活。连旭把桌子上的几张纸收起来打算摞成一摞,就发现了班表下边精美的小盒子。

  他知道那是施英他爸留给他的。施英一直摆在电视机旁边,如今却被她拿到了手边,显然是又研究过。连旭这才想明白,自己刚进客厅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那个盒子不见了。

  他把盒子放到茶几的一边,继续收拾桌上的东西。

  “你又把这个拿出来干什么?”他头也不抬地问施英。

  施英正在屏气凝神地开酒,旋转螺丝进到软木塞的一半,她架着手臂,恨不得将酒瓶抱在怀里,额头的碎发因为用力而掉下。力气如果偏一分,就很容易把木塞弄碎。施英自认自己掌握独特的开瓶塞技巧,每次都能抽出完美而完整的软木塞,因此这项工作一直被她独揽。

  施英是个INFP。

  认真做这些她喜欢的小事时,她是最放松的。她不会去考虑那些复杂的历史现在和未来,自然也就没有听明白连旭在说什么。

  “啊?什么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停止用力,抬头看了一眼。

  连旭指了指那个精致的盒子。施英的心,像是在最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刀割了一下。然而最恐怖的并不是疼痛,而是她突然回忆起了自己所有的忍耐。忍耐疼痛,忍耐孤独,忍耐迷茫与困惑,忍耐烦躁。忍耐困倦、疲惫、厌烦,忍耐自己仍旧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事实。这些忍耐让她坚强。所以她看到旧时美好回忆的一瞬间,便也能瞬时感到疼痛,然后坚强,然后麻木。

  麻木只是“习惯疼痛”更好的说法。

  她没有回答,继续低头开瓶子。

  瓶子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所以有一层水汽,让她的手抓不住它,总是滑脱。她就垫了一张厨房纸,厨房纸如今也已经湿了。连旭这人太不识趣,总是让她不舒服,总是戳在她的痛楚。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至今没有离开连旭的原因:连旭看到的是最真实的那个她,是她最真实的状态。

  “你有时候真的很烦人,你知道吗。”她闷声闷气地埋怨连旭。

  连旭丁玲咣当收拾东西的声音停住了。他好像是观察了她几秒钟,然后拿起了那个盒子。那盒子像个滚烫的烤红薯,在他手心灼烧。他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却又不敢放下。连旭难得的不知所措了。

  他端着那个盒子,放回到了电视机旁边。

  “对不起,这样行吗?”他小声问施英。

  施英叹了口气,心软下来。软木塞也在此刻被扎穿。“没事。”她对连旭说。她把开瓶器扣在瓶口,然后开始反向旋转。连旭走到她身边,观察着她的表情。

  “哎,英子,我……该过去的事情,你也要学会让它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的生活也要继续。”他这些话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太多次了,甚至让他觉得说出来很无力,“我还是那句话,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查不出来什么的。如果你真想查,早就去做了,我也肯定支持你。但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查。除非现在有个机会,说,你能直接拿到所有一手资料,那你看了至少能安心——”

  连旭的絮叨戛然而止,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施英回避着他的视线,转身去拿杯子倒酒。

  “你在考虑当塔台主任,是吗。”他用陈述的语气,对着施英的背影问,“就为了能不被人发现地调录音录像,你竟然在考虑当塔台主任……你自己想干吗?”

  施英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想。”

  

继续阅读:Chapter 36 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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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两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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